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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这位美人,岁月你别伤害她

来源:华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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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时候,我以为青春最美好,后来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做过的很多事都是愚蠢的,只是在青春的掩护下被美颜成了勇敢。

年少时,我兀自以为的独立不过是着急把自己融进世界里,每当喜欢的事物被别人否定,整个人都会觉得羞辱,反而更立场坚定维护自己的言行。尽管这不顾一切的对抗没有善恶和对错,然而,运气不好碰上与命运交锋就必定会有输赢。

14岁的姥姥无意与命运争锋,却遭到它的全方位阻击。父亲独自闯关东客死,母亲闻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郁郁寡欢,最终没能熬过隆冬也病逝了。

给母亲治病抓药几乎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姥姥和六岁的弟弟在家族亲人的帮助下勉强办了丧事,守着一贫如洗的家艰难度日。

饥荒年代,解决自己和弟弟的温饱问题对尚未成年的姥姥来说是件吃力的事儿,而族里的亲人日子过得艰难,对他们姐弟俩也是爱莫能助。倔强的姥姥和弟弟相依为命过了三年,看着弟弟越来越瘦,她狠心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唯一的要求是要把弟弟抚养到成年。于是,在媒人的撮合下,17岁的姥姥嫁到了邻村。

姥爷家很清贫,一家人早出晚归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随着妈妈和舅舅们先后出生,日子过得愈发艰难,毕竟孩子是赚不到工分的。姥姥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一个未满周岁就夭折了,还剩两男三女。

经历了动荡的大跃进时代,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姥爷每天除了下地干活,还会上山搬石头,帮人干农活,一切能换得微薄收入的活计都不会错过,可即使如此,他们这个贫穷的家庭也供不起所有的孩子读书。姥爷自己读过两年书,他坚信人只有读书才有更好的出路,所以为了给孩子们赚学费,姥爷开始做生意,贩蒲草,赶鸭子,结果钱没赚到,还差点吃了官司,本钱都没能收回来。

姥爷受了打击,每次除了侍弄田地就是沉默。姥姥安慰姥爷说:多大的事儿,欠债慢慢还就是。

姥爷下地干活,姥姥照顾孩子的同时要喂猪养鸡,等到夜深孩子入睡再去打水。打水的大坝旁边是一片坟地,姥姥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以最快的速度行走。夜深露重,扁担上的两只铁桶哐哐作响加剧了恐怖气氛,等到打满水回到家,姥姥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

每逢附近镇里有集市,姥姥就拜托邻居大娘帮着照顾孩子,然后一个人揣着鸡蛋去赶集。那时交通不便,出门要靠步行,很多集市路途遥远,姥姥常常会摸黑赶路,困了就窝在草丛中睡个囫囵觉,然后继续赶路。

渐渐地,姥姥从卖鸡蛋开始贩鸡蛋,就这样来回奔走在各个集市上,偿还了大部分的债务。后来,姥姥看到贩红纸生意很好(办喜事用的红色纸),于是跟姥爷合计在家刷好红纸供货给商贩,没想到生意火爆,不久后姥爷和姥姥招了几个工人,夫妻店变成小作坊。

姥姥用身体力行证明了这世上没有被命运抛弃的人,只有被命运捆住手脚的人,至于如何解绑全靠自己。人生这条路,需要用双脚行走,却要用心去开道,有时候我们被绊住,不是因为荆棘,而是我们的眼光不到,只要心不走在绝路上,生活就不会让你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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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作坊开起来,姥爷打理生意,姥姥则继续守着家照顾孩子。

生活过山车一般的颠簸没有就此结束,每个人的生活也在发生变化。

姥姥的大女儿,也就是我读高中的学霸妈妈不忿自己的班长职务被新老师罢免,每天跟新任班长(老师的妹妹)掐架,妈妈人缘好有号召力,班里大多数女生都站队力挺她,剩下的小部分女生跟着新班长,两个女人帮每天都在谋划如何打压对手,天天在小巷子约架互掐,结果高考的时候他们班女生全军覆没。高考之后,老师亲自登门让妈妈复读,妈妈觉得丢人,死活不肯回学校。

姥姥不劝告也没阻拦,只对她说:想好,选择了就别后悔。

但妈妈坚持己见,不久就被招工,去了电力厂上班。

大舅是村里的神童,14岁就跳级考上高中,但高考也落榜了。大舅不服气,他选择了复读,放学也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茅草屋里,每天吃着煎饼就着姥姥炒的咸菜学习到深夜。第二年舅舅考去了外地,毕业后分配到市粮食局。

二舅学习成绩很好,读到初三却开始逃学了。老师找到家里去,姥爷听了很生气,每天亲自送他去上学,结果前脚往回转,二舅后脚就溜了。屡送屡逃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姥爷气得骂他:“你个二木墩子到底想干嘛?”骂完也没办法,姥爷只好让二舅跟着他刷红纸干农活。

二姨从小不爱学习,勉强读完初中就主动跟家里坦白,看到书本就头疼,再也不想读书了。初中毕业,二姨就跟在姥姥身边做家务,帮忙照顾小姨。

小姨年龄最小,特别喜欢读书,平时学习成绩很好,只是一到大考就发挥不好,中考参加过两次,高中复读过一年,最后勉强考上大专,委培那种(自己交学费,但是毕业之后国家分配)。

小姨参加高考的时候,红纸市场已经饱和,竞争很激烈,姥爷家里很多存货卖不出去,家里的经济条件再次萎靡下来。大舅刚毕业工资很低,二舅结婚盖房需要钱,妈妈生了姐姐日子过得紧张,不过姥姥和妈妈、大舅他们还是给小姨凑足了学费。

生命的质量并不会因为你活得足够努力就对你去青睐有加,事故还在不断发生:二舅开车撞了人,自己的大腿也被大面积烫伤,大舅遭逢下岗把自己困在家里不出门,二姨因为感情问题受到刺激住进了精神病院。每一件事都是致命打击,姥姥却不卑不亢地全部承接下来。

在医院通知无能无力的时候,姥姥和姥爷推着平板车来回几十里地拉着二舅四处求医,最后打听到一位祖传专治烫伤的乡村大夫保住了二舅的双腿。大舅郁郁寡欢,每天吃饭都要算计,姥姥拿着数额不多的家用钱去果蔬市场批发蔬菜卖,凌晨四点就要出门批菜,然后赶回来给孩子们做好早饭再去市场卖菜卖饭。菜贩姥姥支撑了整个家庭的开支,一直到舅舅开了店铺,生意稳定了,姥姥才关了菜摊,专心照顾我们这些孩子。二姨在姥姥的细心照顾下,发病的频率越来越低,一年后几乎跟常人无异,后来在媒人的撮合下跟邻村人结了婚,尽管日子过得穷苦却也温馨和谐。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心存惰性的,擅长凭借惯性做事和平铺直叙的生活,一旦节奏被打乱就自乱了阵脚,怨声载道。姥姥却不会,她不管摊在自己面前的生活多沉重,都不会茫然失措,只会把新的生活重新理顺,不奢望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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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0岁的姥爷生病了,开始以为只是咳嗽,后来去医院检查之后才知道是食道癌复发。

姥爷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坚持不肯住院。

平日里常因为姥爷吸烟喝酒而生气的姥姥出奇地沉默,任由着姥爷回家。我们面对两位老人的固执都很无奈,只能选择妥协。舅妈每天准时给姥爷输液,舅舅也从外地寄来各种口服液,却都没能缓解姥爷的病情,姥爷病得越来越重,甚至已经食不下咽了,刚开始还能就着汤吃一些羊脑、鸡蛋羹之类的软滑的食物,后来喝清水都会吐出来。

我们从外地回家去看望姥爷,他坚持让我们吃过饭再回家,这是习惯,因为姥姥总能端出每个人最爱吃的家常菜。但在姥爷生病之后,这样的习惯成了一种酷刑,看着骨瘦如柴的姥爷眼巴巴地瞅着菜却佯装不饿的样子,我们谁也无法承受,只能拼命找借口离开。

姥爷的脾气变得很坏,总是毫无道理地冲姥姥发火,有时候还会扔东西,姥姥从来不在意,每天心怀期待地问姥爷想吃点什么,只要能得到姥爷的回应,就立刻匆匆骑车去买食材做饭,即使端上来姥爷吃不了几口,即使吃了也会吐出来。

明明我们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偷偷拿着姥爷的检查结果去了几家医院会诊,拼命想要挽救姥爷,生活仍然刻薄地冷眼旁观,姥爷的癌细胞扩散到了胃部,终究没能熬到春节就去世了。

出殡那天,姥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姥爷的丧事办完,妈妈和舅舅们都想把姥姥接回家照顾,她却死活不肯,坚持要自己住。

从小到大,姥爷喝醉过多少次,姥姥就吼过多少次。每次姥爷醒酒后都会嘿嘿笑着抢着做家务讨好姥姥,并信誓旦旦地承诺再也不喝醉了,然后时隔不久就会再次喝得烂醉如泥,姥姥一边吼他一边给他倒杯浓茶。

这样充满争吵的日常生活,让我以为他们的婚姻是捆绑式,后来才发现并不是,姥姥和姥爷之间有他们独有的磁场,他离不开她的唠叨,她习惯了他的讨好。

姥爷去世三年,姥姥守了三年。姥姥收起了自己所有鲜艳的衣服和鞋子,一身素色寡淡度日。

直到去年十月,大舅的工厂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姥姥提出要搬去大舅家,让他把当初买给他们的这套房子出售。其实,那时大舅的资产状态已经是入不敷出,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跟姥姥开口解释。

如今,我们每周都会去大舅家看姥姥,79岁的她头发已经全部灰白,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常常答非所问,耳朵已经有些轻微的聋了。

舅妈和表弟他们上班的时候,姥姥会独自照顾年幼的曾孙女,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姥姥会转身去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每逢我们周末去看她,姥姥也会步履蹒跚在厨房里忙碌,不肯让我们跟进厨房帮忙,我倔强的姥姥啊,从不允许自己成为子女们的负担,反而义无反顾地分担着他们生活里的责任。

姥姥的厨房里总能勾起我们长长的口水,因为她永远牢记着我们每个人爱吃什么,而自己永远是吃饭时最后上桌的那个人。

前几天,姥姥让我帮她剪头发,阳光散落在她身上,我梳着她一头灰白的头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看着姥姥那双爱笑的眼睛和一脸的温柔,顿时觉得眼睛发涩鼻头发酸。

姥姥她是位美人,岁月请你别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