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一日,为公司服务了三十八年的阿灿光荣退休。
庆祝仪式老板选择在下午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进行,但公司上下来参加的人还真不少,把我太太小小咖啡店都几乎挤满,而且是正值很多人已经休假的八月。台上摆着一个不算大的蛋糕,一个礼物袋,有一两盆白色黄色的爆米花,椅子坐满了,大家纷纷靠着四周站着,一种既有点兴奋又有点尴尬的气氛在咖啡厅里形成,大家自然地或不自然地笑着,聊着,等待着主角,大家都喜欢或者说尊敬的“圣人”阿灿出现。
为了这庆祝仪式,吝啬的货运中心老板“斜肩膀”还是有所准备的,首先,仪式的前几天,购买了一张大贺卡,小工头本在忙碌工作期间,偷偷地找每一个人躲起来背着阿灿写留言签名,无论新旧员工,大家都很自愿很真诚地写下了祝福的话,老员工自不必说了,就是新来人无论品性高低,道德好坏,只要跟阿灿接触几天,都会立马对他有肃然起敬之感。
货运中心是这家公司最“低端”的部门,当然,工作在最第一线的员工是最“低端”的人员。因为这份辛苦的体力活,公司一直几乎是按国家规定的最低工资支付的,凭这一份薪水,工人们只勉强填饱肚子,旧衣遮体。每天,一直不停地流水线作业,可轻易耗尽任何人的精力神,每到傍晚,当拖着疲惫的身体,迷茫的眼神离开公司,对明天的感觉,是没有任何期盼的。所以,这个货运中心就是一个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人员变换就像走马观灯,眼花缭乱。
而阿灿,一干就是三十八年。
回溯去算算,应是一九七九年,应该是八九月的一天,时年九岁的我,尚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家乡小学快乐地念着书,时年二十多岁的阿灿,就进入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这家公司干活了。这是家美国公司,位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总部,蒙特利尔本是加拿大最大的港口集散地,英法双语城市,商业发达,有着无比光明巨大的前途,后来魁独主义的兴风作浪带来一片萧条景象。
阿灿长得不高,确切地说是五短身材,连脖子都短得几乎没有,矮矮的身体配上一个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脑袋上镶嵌着一双小小会笑的眼睛,一个圆圆的鼻子,一张小巧的不像男人该有的嘴,一团红通通的脸,活像《白雪公主》里面的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位,对,对!就是那位“开心果”,看见人随时都会笑,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线,永远不会与人生气结怨的样子。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长不大的孩子,如果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嘟起嘴,从不会掩饰自己。
太太在九年前接的店,阿灿那时已经体态肥胖,头发稀疏灰白。他有在这个小咖啡店吃早餐的习惯,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基本固定下来: 礼拜一,一份简单的吐司面包,因为周末在家里刚刚海吃海喝了两天;礼拜二,英式小马芬配煎鸡蛋;礼拜三,一份正式的法式早餐,两个煎嫩鸡蛋、两片吐司面包、煎小土豆、培根两片,再加两片番茄;礼拜四,魁北克人称之为BLT,就是三明治,里面放培根、沙拉、番茄;礼拜五,一个吐司BAGEL, 涂奶油。因为,肚子又要留着给周末海吃海喝了。还有,就是每天早上两杯小咖啡,雷打不动!七点十五分左右,准时进到店里,经常说:“喝一杯!是我们魁北克瓜!” 然后拿一份日报,小心地摆放正了在他固定坐的台上,走过来柜台,从固定的地方小心翼翼捧起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拿一袋糖一个小心地加进杯里,捻起一根小咖啡棒小心地搅拌着,完了小心地端起杯子,一面转身走一面轻轻地抿一口,心满意足地眼睛眯成一条线,回到座位坐好,眯起眼睛,认真地把报纸从第一页开始审阅。太太把早餐准备好后,直接送到他台上,只有他享有这个权利,别的人都得自己来拿,每回他都会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点头谢意,有时也会说声:“Merci...”,过五秒,他就开始很认真虔诚地享用他的早餐了,仿佛基督徒在做礼拜一样,当然,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基督徒,虽然没有问过他;第二杯是在吃完早餐后,又拿空杯子过来加一杯,一样的动作,这次更慢地喝更慢地细读报纸,喝完,读完,才算吃饱喝足,大功告成,心满意足地下去开始干活了。不久后,太太给他起了一个贴切的名字:小老头。
阿灿还有一个养了几十年的习惯:买彩票。这是他一生的希望和梦想。而且只买一组他不知怎么样组合出来的数字,那是他的小秘密,从来不跟人透露半点。每次逢看到有幸运儿得了大奖,他不免总要捶头捶胸一番,反复地喟叹:哎!怎么又会不是我!太太经常跟他开玩笑说:阿灿,你得了大奖不要忘记我哦,要分一点给我啊!他总是笑得很灿烂地点头,脸像一朵开满皱纹的花,仿佛下次就轮到他中奖了一样。
但是,每次都不中,他又得急冲冲地赶去干活,站在他站了四十多年的验货的岗位上,一丝不苟,极其认真负责;跟他搭档干活的是一个黑人哑巴,很会开玩笑,每次都拿阿灿来作弄,学他走路像公鸭子的样子,学他经常提一下松下去的裤头带的样子,学他各种滑稽的动作,表情夸张,极富表演天份,但阿灿从来不生气,反而每次都被逗得笑哈哈,有时候笑得呛过气,弯下腰来,满脸通红,眼泪都流出来了。阿灿像个圣人一样,对谁从来都不着急,不动怒,所以赢得每一个人的尊敬,但凡常人,谁不会因为一个两件破事而动气?而阿灿天生似的,不会因为破事生气,有没有让他生气的大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阿灿还有一点像圣人一样,他一辈子从来没碰过女人,他还是一个童男。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因为性格问题,一直没有过女朋友,更甭提老婆了。但他又很有女人缘,公司的阿妹阿姐阿姨阿妈大婶女神见他都笑眯眯,有时候休息的时候,看到他走去办公室白领区那里,就问他去哪?他会腼腆着红着脸说:Les femmes! 意思是去找妇女同志们聊天神侃去了。
阿灿准备退休前,听说他有一个哥哥,已经得了重病住进医院,应该是宣告不治的那种状态,那段时间我发现他不开心的时候多了,笑容也难得露一回;想来他的哥哥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了,不知他的哥哥是否长得像他一样?两兄弟作孩童时一定是胖墩墩的,调皮可爱,一生相守着长大变老,也终有告别的一天,圣人阿灿,也难免要掉进苦恼和悲伤之中。
阿灿一生没有离开过一天这片生他养他的魁北克土地,因为穷,更因为他只会说法语——地道难懂的魁北瓜法语,他很怯去旅游,只有在这里才能让他心安心足心定。退休了,我问他是否要去哪里旅行,他又露出天真的微笑摇摇头。我能肯定的是他会坚持买彩票,买那一组神秘的幸运数字。突然想起,在贺卡上,我用法语写下的祝福的话:一,愿你退休后可以中个百万大奖;二,然后愿你去做一个周游世界的旅行;三,当然是带上你心爱的Femme一起!可是,我知道也许三个愿望阿灿一个都无法实现,人生就是这样,不能达成的愿望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只是没有找到那一盏属于自己的阿拉丁神灯而已。但尽管如此,阿灿还是像圣人一样,不能说无忧无虑,但起码快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注:文中用了“低端”两个字,当时写此文时,我伟大的国某些高官用此词特指某些人群,并要驱逐出皇城脚下,正传得沸沸扬扬,就信手拈来反讽一下。其实,在加拿大没有所谓的低端人群,在这里,做乞丐也有尊严的,人生而平等,这个真理放诸四海而皆准。只有某些猪脑袋才想得出来,其实,倒是可以称其为低端脑袋。特此声明。
2017.08.10初稿
2018.07.12完成
“圣人”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