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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鸟

来源:华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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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以后,我一刻不停地走了近四个小时,然后穿过那片熟悉的森林,看到了村子。

天色有些黯淡,我站在大梁子高高的悬崖上俯视着整个村子。村中十来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里,袅袅的炊烟从房顶上升起,在空气中扩散,笼罩整个村子,这使村子看起来有些虚无,犹如鬼境。

十年前我也曾站在现在站的这块岩石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村子,那天的具体日期我已经忘却了,但那天的场景我却依旧记得很清晰。那天熊熊燃烧的火苗依旧充斥着我的整个脑际,久久挥之不去。炙热的火苗吞噬了小美的娇躯,夺去了她的生命。

我的身后是那片熟悉的原始森林,茂密粗壮的松树和柏树铺天盖地般绵延而来,在悬崖边五六尺的地方戛然而止。

天越来越暗,村子里亮起了几盏灯,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朝村子走去。

在天快擦黑的时候,我来到了我家那高高的坝子坎下。坝子坎不知道什么时候垮掉一半,一大个缺口像张大嘴一样在黑夜中张着,显得有些渗人。我摸着黑爬上坝子坎,看到坝子上站满了人,大人小孩一大堆,推推嚷嚷的向我冲过来。

这天晚上,我家小小的坝子和屋子堆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三姑六婆,大姨二妈,四公三爷。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兴奋,拉我的手,拍我的头,叫我的乳名,询问我的近况。我一一答复,耐心而有礼节。

那些屁大一点儿的孩子站成一堆围在我身边,盯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像是看西洋镜一般。我妈从屋里拿出一包奶糖递给我。我连撕带扯地将包装严实的糖果袋撕开,捧起一把把糖果,分给围在我身边的小孩,他们才叽叽喳喳地捧着糖果走开。

我对今天的情况很是不满,我经过几天几夜的舟车劳顿,又经过几个小时的翻山越岭,终于顺利回到了家。我期待的是一回到家就有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然后再有一床温暖的被窝,可以好好的睡一觉。我实在是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了。然而,这一美好的愿景,被破灭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我不知道是他们故意没叫我起床吃早饭,还是叫了我没醒。太阳透过屋檐沟的桑树叶间的缝隙钻进我的房间,斑斑驳驳地打在床上,我伸着懒腰,心满意足地爬起床。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透过太阳照进来的光柱还是可以看到微小的灰尘在飞舞。整个屋子的布局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靠屋檐沟的一面安放着一张床,床前的书桌上整齐码放的书本前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小孩,男孩女孩手牵着手。男孩身着深色格子衫,女孩一袭碎花裙子。男孩女孩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慌张和惊恐的表情。而他们的身后,是一棵古老沧桑的黄角树,粗壮的树干上零零星星的有些伤痕。

我站在柜子前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脑海里全都是从前的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母亲推开房门,伸进半个头向房间里张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发现站在柜子前的我,愣了愣,才说道:“吃饭了。”

我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走到堂屋,才发现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几个大姑大爷大娘紧紧地围绕在炉火旁,伸出一双双黝黑皲裂的手在炉火上取暖,就像是烧烤店在烤香肠一样,只是烤得有点过,裂了开来。

我大哥在边上给他们装烟、端茶、倒酒。

见到我出来,他们一起站了起来,都要给我让位置,我笑着摆摆手,叫他们坐,不要管我。我径直走到屋子中央,因为那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的饭菜。青椒炒腊肉,西红柿蛋汤,羊肉粉,土豆泥,红烧肉……菜品众多,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咽着口水坐下来,也不管旁边的大姑大爷大娘们,独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实在是太饿了。

坐在炉火旁的人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声,接着人们全都笑了,笑声混在一起,越来越大,汇成一片海洋。

我看见父亲瞪了我一眼,意思再明确不过:你是饿死鬼投胎吗?有没有一点礼节!可是我依旧埋头吃饭,我不管这些,我太饿了,我先要吃饱才有力气去礼貌和顾及他人的眼光。

我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酸豇豆,看见我已经独自吃上了,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干笑着大声说道:“吃饭了!”

大姑大爷大娘们便一起站起来,一起走向餐桌,你推我让一阵后,终于坐定了位置。

这顿饭我吃得全神贯注,他们问我问题,我也只是嚼着饭“嗯、啊、哈”地胡乱回答着。但当他们说到“苦儿鸟”时,我便愣住了,饭也不嚼,汤也不喝了。我端着碗,伸着耳朵仔细听着他们说“苦儿鸟”。

我在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苦儿鸟”,准确地说是在小美死后不久。村里面有人说,小美死后变成了一只“苦儿鸟”。

有人亲眼在大梁子上的那片森林里见过,满身的花纹鲜艳、明丽,就像身披五彩霞衣,跟小美碎花裙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有人说在大梁子听见过她的叫声,叫声凄婉悲凉,如泣如诉,叫人听了心里发慌。

因其叫声听起来酷似“苦儿苦儿”,于是村里面的人便称它为“苦儿鸟”。这种鸟以前村子里是没有的,从来就没有人见到过。在小美被火烧死的那天晚上,坎上大娘起夜听见几声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久久地在山谷里回荡。

“苦儿鸟”美丽异常,但叫声却凄凉无比,人听了会不由自主地发慌、颤抖。

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只要“苦儿鸟”在午夜的时候鸣叫,不久之后村子里必定要死人。

人们在漫长的时日里总结出这个经验后,便不断地祈祷“苦儿鸟”不要在午夜鸣叫。但祈祷没有用,“苦儿鸟”照常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午夜里鸣叫,而且一叫必定死人。久而久之,人们便习以为常,就当它是一种对死亡的预报。这也未尝不好,至少能将死亡信息提前送达,等到死亡真正到来时,也不会猝不及防。

尽管如此,当寂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苦儿”时,村子里的人们还是不由自主的从梦中惊醒,惶惶不安地,颤栗着,等待光明的到来,等待死亡的到来。

大姑大爷大娘们讨论得很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们谈论关于“苦儿鸟”的事情,“苦儿鸟”三个字听在我的耳朵里格外的清晰。

“听说前几天又在夜里鸣叫了?”坎上大娘惶恐不安地问道。

“可不是嘛,那声音好像比以往都要尖利些呀,唉呀,不知道这次是谁家……”

小美家是我们村子里的外姓,整个村子都姓陈,就只有小美这一家姓杨。小美家在村子的最东边,那边有一大片松树林,小美家的房子就在那片松林的边缘上。

杨老汉五十多岁时才有小美这个女儿,据说还不是他自己生的。杨老汉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这个小美的来历也就有很多种说法。

有人说小美是杨老汉和精怪生的。松林那边阴气很重,常有精怪出没。杨老汉常年居住在那里,有一只狐狸精看走了眼,对杨老汉动了情,化成一个女子模样,和杨老汉历经一番云雨,生下了小美。当然这是一种荒唐的说法,只是出自一些无聊的婆娘之口。

还有一种说法比较可信,说是有一天杨老汉起夜解手,看见一个婴儿被一床破旧的袄子裹住。婴儿安静地睡在他门外的磨槽里,不哭也不闹。杨老汉见天冷,孩子怪可怜的,就把她抱进了屋。孩子尚在襁褓,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杨老汉,看着格外可人。后来杨老汉还在袄子里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明了种种苦楚,又夸赞一回孩子乖巧可爱听话,希望好心人善待孩子,感激不尽。今生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杨老汉待小美也确实很好,这在村子里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杨老汉穷困潦倒,但自从有了小美之后,他便拼命干活,开垦许多荒土,生活也慢慢富足起来。他总是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小美,把小美当成手心里的一块宝一样捧着。这使得小美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但杨老汉毕竟年老身衰,又体弱多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终于垮了,终日咳嗽,咳出血来。在最后那段时日里,杨老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顾不上身体的衰弱与病痛,终日奔走在村子里。东家走,西家游,为了在临死前能为小美找到一个稳定的归宿。

此时的小美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已经够得上出嫁的年纪,杨老汉最大的心愿就是临死之前,能亲手为女儿办一场婚礼。

十五岁的小美出落得婷婷玉立,村里面好多男人都想娶她为妻。杨老汉眼光很高,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我。有一天,杨老汉拄着拐杖到我家,一进门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开口说:“陈东,我把小美托付给你好不?”

我脸刷的一下子红了,红到发烫,就像是刚从炉火里掏出来的火炭。

“小美爹,我娃还在读书呢!”我妈端了一碗茶过来,递给杨老汉。

杨老汉又咳嗽起来,咳得更加剧烈,浑身颤抖。茶碗里的茶水抖了出来,洒湿了他的破旧棉裤。我想过去给他捶背,杨老汉摆摆手,咳嗽着起身离开了。

“妈!我要娶小美!”杨老汉一出门,我就吼了出来。

母亲一根手指头点在我的额头上,嘬尖了嘴说道:“小美会毁了你的前程!”

“我不要前程!我只要小美!”

“我不同意!你读书读得好,我指望你以后当大官,为我光宗耀祖呢!”我父亲向来没出息,一辈子没做成过一件大事,这回倒说了句硬气话。

“你想想,你以后当了官,啥子样的媳妇找不到嘛,何必要找个没文化的!”我哥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

我狠狠地瞪了我哥一眼,又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大嫂。心说,别人的事,旁人说得倒轻巧。你娶大嫂的时候,岁数还没我的大呢!要不是大嫂不生娃儿,恐怕现在家里现在已经大娃小崽一大堆了吧。

“可不是嘛,那声音好像比以往都要尖利些呀,唉呀,不知道这次是谁家......”坎下幺娘的话刚说完。爆竹声就在村子里响了起来,我哥率先端碗跑出去,然后跑进屋里有些兴奋地说:“是对面海生家!”

我们赶到海生家的时候,海生的媳妇正趴在海生的肚皮上咿咿呀呀地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海生这个媳妇是从外地带回来的,是继小美之后的第三任媳妇。海生躺在床上,嘴角还带着些泡沫星子,脸色惨白,面目狰狞,死样触目惊心,让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

“早上起来都还好好的,中午说他不想吃饭,就在屋里睡觉。我和大嫂在外面吃饭,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响,放碗跑进来一看,躺在地上直抽搐。一双脚死命地蹬着墙壁。口吐白沫,嘴里面啊啊啊地叫着,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盯着楼板,像是在惧怕什么。”海生的兄弟海明平静地说着,像是死的人与他非亲非故一般。

“莫不是小美来找他了?”有人惶恐地说。

小美是海生的第一个媳妇,那时杨老汉想把小美嫁给我,我爹娘坚决不同意。无奈,杨老汉只好放弃他心目中的人选。

恰好那时海生在家,时常去杨老汉家耍,每次去都提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烟酒茶之类的“高档品”,说是孝敬他老人家。和杨老汉天南海北地吹,吹得熟络之后,就提出想娶小美,说这一生一世只对小美一个人好,叫老汉尽管放心。

杨老汉知道海生常年在外面浪荡,不是很放心将小美交给海生,但挨不过海生三天两头的保证和纠缠,心一横,把小美嫁给了海生。

杨老汉花钱请了镇上最好的一帮唢呐师傅。小美穿着大红袍子,风风光光地走进海生家的门。可是我知道,红盖头下面的小美一定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她大大的眼睛里面肯定装满泪水,她红扑扑脸上的妆容一定哭花了。小美的心里有万般的不愿意,可是父命难违,况且父亲活不久了,她不能伤了父亲的心。

在我得知小美要嫁给海生时,我悲痛欲绝,跟家人大吵了一架。我甚至想要带小美私奔,带她远走天涯。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搭一个小窝,开始我们的幸福生活。

而我也确实带着小美私奔了。我在崎岖的小路上飞快地奔跑,一口气跑到小美家。小美在坝子里晒谷子,抬头见了我,愣了愣,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用手背擦着眉毛上挂着的汗水,一句话也不说,埋头走过去拉起小美的手就跑。

我们手牵手从村子中跑过,从村子的东边跑到西边,又一口气翻过大梁子的山岗,站在了悬崖上。

我喘着粗气,对山谷大声喊道:“小美!我们私奔吧!”

小美站了起来,刘海被汗水濡湿紧紧地贴在了额头上,鼻头上的汗滴像是晶莹的露珠。我伸手抓住小美的手,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小美费劲地将手抽回去,转过身,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能!”

“为什么?你一定是不愿意嫁给海生的!”我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我不能伤了父亲的心。从小到大,父亲是怎样待我的,你知道……”一行清泪挂在小美的脸上,扑刷刷地往下掉。

小美哭泣着侧身跑进森林。我追了过去,看到她坐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呜呜”地哭。双手抱着膝盖,身子抽搐着颤抖着。苍老的松树和娇嫩的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走过去坐在小美身边,用手轻轻地抱住她,她歪过身来,将整个身子倒在我怀里,抽泣着颤抖着哭泣。

她似乎很冷,浑身冰凉。我紧紧抱住她,生怕她忽然间从我怀里消失似的,好像这样就能给她温暖似的。

我用厚厚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头上,发丝上的香味灌进我的鼻孔,我突然泪流满面。阳光透过树叶间细密的缝隙照进来,打在我和小美的身上,我感觉到一股带着寒气的暖意,正徐徐地传遍全身。

海明说,家里的钱都被海生这些年打牌给输光了,只能将就一下。

海生的葬礼办得很草率,棺材是现做的,用的是最差的料子。海明请我给他记账收钱。从他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希望通过这个葬礼收回为他哥哥置办棺材的钱。

作为记账员,我享受到很高的待遇。我坐在一张铺草垫的椅子上,虽然很破,但总要比硬椅子要舒服些。左手边是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面前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本大红色外壳的账本和一只黑色钢笔,一瓶碳素墨水。花生、瓜子、糖果和烟酒。人们很喜欢围在我身边。这边既有吃食,又有炉火,顺便还能看一下主人家收了多少钱。

人们围坐在炉火旁,磕着瓜子咬着糖,抽着香烟喝着酒,嘻嘻哈哈摆絮话。他们那么高兴,齐声笑着,笑声欢快明丽,像是在谱写一首优美的曲子。炉火依旧燃的很旺,哧哧响着蹿出火苗,笑了起来,竟好像是在应和众人。

海生那个干瘦的媳妇,提着一把火钳走过来,站在欢笑的人堆里,板着脸,脸上竟同时露出伤心和愤怒的表情。

她用力将火钳插在炉火里,上上下下提拉搅拌,欢笑的炉火立刻停止欢笑,迸发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呻吟。一大股浓烈的煤灰和火星沫子直直地往上冲,然后四散开来灌入众人的鼻孔。接二连三的人咳嗽起来,捂着鼻扇着手慌忙跑开。

海生媳妇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脸上伤心和愤怒的表情有所缓解,进而转变成一种得意。

散开的人们对海生媳妇的行为感到很是不满,日妈干娘地骂了起来。海生媳妇一转身,脸上的表情又换了一种,竟露出凶光:“日妈?你倒是去日啊!我妈早就躺在土里了!”

众人不敢去日她妈,纷纷缄口不言。

海生干瘦的媳妇不罢休,继续高声骂道:“狗日的!别人家死了人,你们倒是高兴的很!”

“莫要伤心嘛,海生死了还有我们撒!”人堆里有个男人大声说道,声音里有调戏的味道。

人们一脸不屑地看着刚才的男人,好像在说,瞧你那样,寡母子都不放过。

海生的葬礼草率办完之后,海明并没有如愿地收回多少钱,整天走家串户地抱怨。

“妈的,这个狗日的,生前没少输钱,死了还有带一坨走!”

在海明无休止的抱怨声中,春节来临。

除夕那晚,我放了整整半个小时的烟花爆竹。震天响的炮声在小小的山谷里回荡、盘旋,积压碰撞着响彻云霄,久而不散。

我嘴里叼着一根烟,将烟花稳稳地立在空地上,抬头仰望夜空,那里空空如也漆黑一团。深不见底,连星星也看不到一颗。我用手夹着烟吸了一口,躬身点燃引线。引线“哧哧”燃烧着缩短,再缩短,最后隐入烟花盒中。

我曾经对小美说过,等有钱之后,我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烟花,一排排地摆在地上,让它们一起绽放开来,为你下一场烟花雨。

小美很喜欢看烟花绽放开来的那绚丽的花朵。每当年夕,小美就会跑来找我,让我陪她一起看烟花。当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她都会呆呆地仰望着,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烟花爆开绽放的火光照耀在她脸上,又反射到我的眼里,显得更加艳丽。现在想来,以前一起看烟花的时光竟好像梦一般,虚幻、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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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嫁给海生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究其原因,是海生说小美不生娃儿。小美嫁给海生三年,也确实没有生出一个娃儿。海生在家碗都不洗一个,活路也不干。小美一人承担起一个家的重任,整天起早贪黑的干活路,干得不好又要被海生骂:“臭婆娘!你说我娶你有什么用,娃儿生不来,活路不会干!”

小美只能含泪忍之。

村里面的人不但不同情小美,还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唉,可怜啦!”稍有慈心的妇人感叹道。

“可怜?谁叫她生不出娃!这是罪有应得!活该!”妇人们围在一起,纳着鞋底,嘀嘀咕咕地争论。

小美嫁给海生的第三年,海生不改旧性,又开始出去浪荡。

小美一个人孤苦伶仃,村里面的人都躲着她,像是在躲着瘟疫一般。

小美喜欢来找我说话,因为村里面没人愿意同她说话。我们一起在村子中游走,人们藏在屋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我俩,那眼神里包含着种种的猜忌、嘲讽、妒忌、不屑。

母亲咒骂我:“以后不许再跟那个姑娘走在一起!人家是有夫之妇,你们总是在一起,别人难免说闲话!”

“呵,我们正大光明的,又没有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我还怕谁不成?倒是村里那些婆娘男子,自己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着一口大义凛然的话!”

母亲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年后,海生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眼睛短头发的女子。

女子满口黄牙,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看见小美在海生的屋头,就叽里呱啦地骂起来。骂海生是骗子,骂小美是狐狸精。小美听不过那些难听的话,回了两句,就被海生一巴掌打肿了半边脸。

“妈的,这里那里轮得到你说话的份!滚开!”

烟花砰地绽放开来,开出绚丽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峡谷。

我的思绪返了回来,呆呆地望着夜空。夜空里下着烟花雨,纷繁密匝的火星沫子四散开来,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然后又缓缓降落。烟花那么美,美得无与伦比。可是,为什么这美如此短暂,只一瞬间便消失殆尽?我落了泪,冰冷的泪珠挂在脸上,倒映着天上的烟花,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浓缩在了小小的泪珠之中。

年初一,早上烧香拜香火,拜灶神,吃汤圆。一切规矩都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到底变的还是人心啊。

傍晚,人们举起一把把香蜡纸烛,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前往各个荒郊野外或是风水宝地,上坟祭拜亲人或故友。

我提着香烛爆竹,来到小美的坟前。小美的坟头荒了,塌了,垮了。过膝的茅草长满坟前的空地,经过一冬的寒风冷雪,早已枯黄一片。马儿杆高高地,孤苦伶仃地站在坟头,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冷风寂寂吹着,茅草和马儿杆有气无力地向一边倒伏。弯下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小美出葬那天,绵绵细雨湿了大地。

“月亮光光起,耗子偷稻米。”

傻子在破旧的棺材前面兴高采烈地挥舞双手,咿咿呀呀地唱着小美教给他的歌谣。他似乎并不知道,待他如母亲般的媳妇已经死去,再也没有人教他唱歌,给他做饭了。傻子的爹挥着老泪跟在棺材后头,为他死去的孙儿哭泣。

海生带回了个外地媳妇,就把小美换给了傻子。傻子三十多岁没谈媳妇,他爹为这事操碎了心。傻子他爹用一头黄牯牛就把小美从海生那里换了过来,给傻子当了媳妇。

傻子他爹经常逢人便说:“有媳妇咯,不愁没有后咯!”

傻子也跟着他爹喊道:“有媳妇咯,不愁没有后咯!”

每当这时,人们就会开始怀疑这两爷子是不是都傻了,小美嫁给海生三年都生不出娃儿,摆明了就是不能生娃儿的料嘛!看来傻子他爹也跟傻子一样,傻了。但傻子的爹不傻,聪明得很,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锵锵”响,谁也占不到他一丝的便宜。

小美不哭不闹,似乎对生活失去信心与希望,两眼暗淡无光。乖乖地被傻子和他爹带进了门。

但出乎意料地,小美到了傻子家之后,脸色反倒越来越红润,暗淡下去的眼里重新又升起了光芒。几个月后,小美那从未鼓过的肚子,竟然微微地鼓了起来。眼看肚子越来越鼓,傻子他爹喜出望外,见人便说:“有后咯!有后咯!”

人们纷纷跑到傻子家去看望小美,送鸡蛋送菜油,跑前跑后热心无比。明着是去送东西,实则是去查探一下虚实。

小美不生娃儿的事是板上定钉的,怎么会突然又怀孕?人们倍感好奇,像是看西洋镜一样看着小美。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酸酸地说:“看傻子那样,估计生出来也是个傻的!”

海生看见小美怀孕,脸红一阵紫一阵地变化着,像天上的火烧云。

他咒骂小美:“烂贱人,在我这里就不生,跟我有仇么?”

他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过了半年,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看到小美都有了,他又有些后悔,也越发地心慌了。

村里面有些男人不时会对海生开玩笑:“海生呀,你倒是海起生啊!实在不行,哥帮你!保管一枪见效!”

海生羞愧不已,挥舞拳头赶走那些在他面前开玩笑的男人。

他对那个外地女人的态度也逐渐变得恶劣起来,开始对那女人又打又骂。

又过几个月,小美生了个男孩。

傻子他爹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抱着孙子到处炫耀。遇到海生时,更加得意,好像在说,你就等着那条老黄牯牛给你生娃儿吧!

那个外地女人后来受不了海生的虐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走了。

但很快,海生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长头发的干瘦女人。这个女人跟他最久,直到他死去。但始终没有给他生娃儿。他也逐渐明白,是他无能,而不是女人。这个干瘦女人非常厉害,心狠嘴快,海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见到她只能点头哈腰地像狗一般任其差遣。

我以为小美的日子会就这样好起来,虽说依旧不幸福,但好歹给傻子生了个儿子,傻子他爹态度也不恶劣,至少要比在海生家好过些。

但在小美二十岁生日那天,一把大火烧毁了傻子家那栋古旧的木心房子,烧毁了小美那正值青春的娇躯。一切都随着那把不明不白的火,灰飞烟灭了……

有人说那把火是傻子点的,也有人猜测说是海生点的,但最终没有定论,事情也随着时间的远去最后不了了之。

小美的青春变成永恒,一切都定格在了二十岁。

一切都没有过去,据说小美幻化成了一只美丽的鸟儿,身披五彩霞衣,光彩熠熠。每当它那凄厉的叫声在午夜响起时,村中就要死人。

我将小美坟前枯黄的茅草踩倒在地,又理了理坟头上颓败的马儿杆。手握香烛拜了拜。将爆竹散开,挂在坟旁一棵桑树的枝丫上,点燃引线……

半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披衣起床,打着电筒渡到外面,在坝子里的一张宽板凳上坐下来,灭了电筒,静静地坐着。

夜静得出奇,连狗吠虫鸣之声也没有。好像一切都沉睡过去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夜空中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一团,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吞噬着世间的一切事物。一声凄厉的鸣叫划过夜空,打破了这片安宁。

“苦儿苦儿”,在山谷里回荡,幽怨、悲伤……久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