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才过去一个多月,天黑的速度就已经变得很快,我和老傅走到原来河北师大西校区的艺术设计学院教学楼的时候,只能看清楚建筑和大树的轮廓。这让我们在行进于六年前无比熟悉的大学校园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经历一场丛林冒险。
事实上,远在六七年前的夏天,从新闻传播楼后面望过去,红旗大街和南二环街角那边,比语文周报编辑部矮小的平房再远处,树木郁郁葱葱。如果有幸想象力还停留在小孩儿阶段,那么你尽可以一厢情愿把那里当成一片原始森林,趁晚上行经南二环的重型车辆,正像是发出吼声的巨兽。到了白天,那边的“丛林”中,“巨兽”退散,让位于隐藏于其间的年老神明。白天与夜晚交界处的傍晚,新闻传播楼后面,如今铺满了整洁方砖的地方,当初土壤上面野花开很多,那时那刻,最适合听周董的“校园篱芭旁的蒲公英、是记忆里有味道的风景”。
老傅是来参加同学婚礼的山东大汉,我跟他上一次走这么多的路还是十年前,大一的时候,他要到南二环南面的村子找房子租。村子的名字叫“东五里”或是“西五里”。那是下午,我们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打听房子的价格,但他全都不中意。有收获的反倒是我,当看到一座露天的裁缝摊位的时候,我赶紧过去,请那里的大姐帮补了补袖子,就花了五毛钱。
还有就是村口旧砖墙上醒目的切·格瓦拉涂鸦像。那个村子里,聚集着不少为高考做准备的美术生辅导班。我当时当然知道切·格瓦拉是谁,不过前大学时代所了解的他的事迹只是浪漫革命和功成出走,还没来得及接触到周恩来评价他的那句:“所谓格瓦拉的游击中心,就是跑到那里放一把火就走。就像我们的盲动主义似的,脱离群众。”所以那时候我是对他喜欢更多。
又过了不久,我护送一位姑娘去那个村子做家教,冬天的午后,我指着村口的旧砖墙说:“看,切·格瓦拉”。
自从离开河北师大,我再没机会去过紧邻那片校园的南二环之南的村子,也许那片村庄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吧。而且从那以后,我确实再也没见到过那样醒目的“切·格瓦拉”,也再也没有对人提起过他。
老傅毕业于美术学院,我毕业于新闻传播,他后来感到很奇怪:不是来自同一所学院的两个人怎么会互相认识。我记性超好,说是因为大一开学时的军训吧,两个学院的学生一起,个子高的几个男生排在同一排;然后就是大二的体育课,我学散打,是和他结组。一年以后,期末考试,我仍然和他对练,我会忍不住跳起来,他说:“散打怎么能跳起来?!”于是我才知道,所谓“散打”是不能双脚离地跳起来的。
在大一的时候,他曾经有段时间,无论去哪里都叫上我,比如说让我跟他挤公交去北国商城那里修他的诺基亚手机,比如说让我跟他到五里村找房子。“不会是gay吧”——当时似乎还不流行“gay”的说法,我们通常会用到“玻璃”这个词。
终于,有一天,他找了个女朋友,于是我长出一口气。那个小女孩很白净,和他在宿舍楼中间遛弯的时候碰到我,说:“改天请你吃饭啊。”我说,好。然后很开心地等着。因为大学生说的“改天请你吃饭”有一半概率是改天真会请你吃饭,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改天”等同于“不会”。
但没有等到。
如今的宿舍楼,外面看起来,改观不大。原来新闻传播学院女生住过的1号楼,正在趁着暑假加紧施工。因为施工,朝西的侧门没有关闭,楼道里,灯也亮着。于是我和老傅走进去。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进大学女生宿舍楼——准确地说,是六年前的女生宿舍楼。如今它是什么用途,我们完全看不出来。
我们看到一间开着门的宿舍,于是走进去,两架摇头扇悬在头顶、四个高低铺空空荡荡,好像和当初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灯,我往前走了两步,望向外面挂着防盗丝网的窗户,同样黑漆漆。我想到恐怖片(很可能是喜欢用“女生宿舍”做噱头的国产恐怖片)里的情节:我身后的门突然自动关上,老傅消失了,我打不开门,从窗户也出不去,时光飞速倒流,我置身于十年前,然后在惊恐中同时心想,果然十年来也没什么变化啊。
二楼似乎有工人还在施工,我和老傅从正门走出来。当年晚上熄灯以后,一定有很多因为约会、上网或者到1号楼旁边此时早已拆掉的小卖部里煮方便面而晚归的姑娘在这里拍门喊阿姨出来开门。傍晚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很多男孩子站在对面的大树下面望向这里,心急似火地等他们的女孩儿像这时候的我和老傅一样施施然走出来。
我们在这所校园里的最后途经之地似乎是新闻传播学院楼,新闻传播楼因为楼道幽深,所以有人以“鬼楼”称之,于是真的有广电编学生在楼里取景拍了一部惊悚片,瘦瘦的学院楼守门老大爷在里面还演了个角色。那位老大爷,我2012年11月还见过一回,说了几句话。
我们从北门进去,从已经换了门庭和招牌的西门出来,进北门的时候,耳边已经遍地是“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小面、炒酸奶也已经替换掉原来的小吃,晚上在学校里卖炸串的来自江西鹰潭的那位大姐早也不知去向了吧,于是感叹时隔六年已经换了一个完整的时代。
毕业后每次回红旗大街南段,都想到红滨路的网吧里看一眼,这次终于如愿,但也就是鼓足勇气在前台那里驻足观望了几分钟而已。
在那边的电脑里,我经常玩的是帝国2、CS和自己随身优盘里的暗黑。
我毕业以后六年,就去过三次网吧。一次是在苏州的胥口,和骑电动车晚上带我去太湖然后回来的同事喝多,随后到网吧给他的电动车充电,我选了帝国时代3要和他连线,但因为酒后头晕受不了游戏画面,只好退出来;今年4月去太湖边开会,晚上和抠电影的老程、中国电影报一位朋友一起出来找夜宵和酒,竟然阴错阳差到了胥口镇。一次是回石家庄以后到网吧找同宿舍的老幺。再一次是上周五晚上,要一解好奇心似的到我楼下万年不熄灯的网吧一探究竟:
变化确实很大,比如《英雄联盟》几乎一统网吧,电脑好几T容量的磁盘里,罗马2和使命召唤12让我兴奋了一下,但我大概再也不会插优盘在那里把它们拷出来,也不会像大学时那样,开机先迫不及待地登陆自己的QQ、飞信和人人网了。
此行结束的时候,我和老傅在红旗大街上的“榆树钱”吃饭,店招虽然还没换,但现在的这位老板似乎才来这儿不久。我一脸笑地问他“现在是不是还是每样菜都放土豆”、“差不多十年前经常冬天半夜一两点钟在店外街上耍红缨枪的那位老板还在不在这里”。
“他已经走了,大概2014年吧。”他一边等我们点菜一边回答。
“‘走了’的意思,是去世了?”我问。
他点头。
我印象里,上一次和老傅一起吃饭还是在2006年,大一刚开学,学校西门北边是炒饭炒饼、雪花酪和牛肉面(两三年后“三年大变样”,这些小店全被拆掉变成了栅栏)。
他叫我晚上出去吃牛肉面和喝啤酒。
他手机里装着很多我还来不及听到的新歌。
当时我和他说过什么,我都快忘光了。
就记得这一句,是我问他的:
“周杰伦新专辑里的《菊花台》,到底好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