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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零落的家族与世情

来源:华拓网

叶广芩的《采桑子》两年前就已看到人推荐,前不久终于翻开,一读便停不下来,从晚清大族子女的种种际遇逐一写起,历经民国、建国、文革,直至上世纪末,百余年风云变幻,三四代人生老病死,都搁在这本《采桑子》中,读罢后让人心生恍惚和慨叹——人世百年,风雨萧萧,一个大家族及其所继承的世情、意蕴竟然就这样零落消散。

《采桑子》中所述的金氏家族,大抵脱胎于作者叶广芩出身的叶赫那拉氏,它既富且贵,承袭了两百年来满清贵胄的骄傲与矜贵,在这种氛围中,金氏子弟虽性格各异,却各有不凡,或唱戏或作画,或为官或从医,无不精通其道。可这样的大家族也同样骄奢任性,顽固守旧,造成了一场场悲剧。《采桑子》并没有按时间叙述家族故事,而是每一章写一位金氏子弟,在一章内道尽此人的人生际遇,有人一生为戏入迷,有人为了爱情被赶出家门,有人为了女人兄弟阋墙,有人将心动和爱慕浸在骨子里带到坟墓……如此种种,十章内容就像是经历了十个人的人生。

除了金氏子弟,小说中还写了众多配角,从文人到商人,从皇亲贵戚到贩夫走卒,无不生动出彩,其中让人最印象深刻的有两位,董戈和舅姨太太。金家大格格是一个各色而不好相处的人,但唯独对董戈青眼相待,董戈出身贫寒,原本是以临时替补的身份为大格格当琴师,起初是大格格留下了他,后来则是董戈每日监督大格格早起吊嗓子,为其分析指导。及至京城名媛义演时,大格格一曲《锁麟囊》“春秋亭”配上董戈的琴,艳惊四座。二人亦师亦友,因戏结缘。可惜此后的转折让人始料未及——董戈无故消失,而大格格夫家衰败,生活贫苦。这位出身大门的格格不会纡尊降贵,更不会洗手作羹汤,她放任生活潦倒,却唯独惦念着戏。作者同时提到大格格与董戈之间绝非男女之情,而是因艺术而聚,大格格后半生也因此始终惦念着这位造诣颇高的琴师。从读者的角度看,董戈的魅力不仅在于其对艺术的深切体悟,还在于他贫苦却自矜,面对大格格时不卑不亢,以戏相交,虽然二人出身天差地别,可一谈到戏,他们便灵魂相通,所谓君子之交,不过如此。另一位配角舅姨太太是金氏远亲家的侧福晋,故事中的“我”见到她时,她已垂垂老矣,却始终惦念着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养子宝力格。宝力格年轻时因受不了家中的拘束而离家出走,一生未归,舅姨太太便随之牵挂一生。原以为她的一生会以在深深庭院中老去死去终结,不料因金家四哥说宝力格还活着,舅姨太太一直活到了九十岁,及至文革结束,她已从旧时代的老王妃变成了新时代的满文学者、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却仍不忘让金家子弟联系那个并不存在的宝力格,可同时这位要强的老人又因客居他地而不安,“一听到脚步声脸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让我们看到她的满足和感激,那情景让人心酸”——自然也让读者心酸。终其一生,舅姨太太都再未见过宝力格。

《采桑子》中的人物,大抵都如此,既带有传奇色彩,又能在某个瞬间与当代的我们产生共鸣。此外,众多人物以时代而分有一个模糊但确乎存在的界限。旧时代的金氏子弟即使身逢清廷覆灭之时,也依旧是真正的贵族,他们充满才情,生活优渥,举止得宜,坚守固有的准则,这一切都令人艳羡,但他们又自恃生活无忧,一旦性格有缺陷则行为狂悖,不受约束,又颇好以自身条框指摘他人。与此相反,小说中的后生晚辈及旁支别系,虽对几十年前的贵族生活有所倾慕,但大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每每意欲表达对亲朋的亲切和对传统文化的喜爱时,反而显出浮躁来,甚至有人为老七的一幅字而攀亲设局。当然,也不是所有贵族都能一辈子保持矜贵,当他们要为一日三餐发愁时,也有像老三这样的人利用对文玩的熟悉钻空子抬价赚钱——有些文物于曾经的他而言都不可谓文物,那是家中受到的赏赐,是活的、亮的,是稀松平常的,而今,何至于此啊。

这一切的背后,其实不只是贵族的衰败,也是其精神的零落。旧时的风物、世情与准则都已“零落成泥”,被追名逐利的时代“碾作尘”,历史总是如此,热烈的“新”取代凝滞的“旧”,却又想要追回“旧”。在《采桑子》中,那种“旧”是人世常情,是传统价值观,是我们已经继承但正慢慢被稀释的文化血液,而跨越了旧与新两个时代的作者叶广芩,以《采桑子》为我们重新铺陈“旧”,它并不是无用的尘土,也不如今人想象得那么深厚和完美,但正如叶广芩在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她力图将对文化、对历史、对社会、对现实的关怀纳入纳入一种文化和传统家族文化的背景,使他们形成一种反差而又共生互补。这种反差与互补,大概就是《采桑子》的魅力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