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衲子心

来源:华拓网

外婆并不是格外虔诚的佛教信仰者,心中自然是有佛和菩萨的一席高位,逢节月也会烧香祈福,供奉些香火,但多数时候只是为了破财消灾,求取子孙一世平安。

最近一次见外婆是寒假,在海边酣畅淋漓沐浴了十天阳光浴的我连夜坐班机赶回故乡,只因实现陪外婆过年的承诺。到外婆家是凌晨四点,整座小城都在熟睡,我拖着大行李箱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门,怕吵醒两位老人家只敢踮着脚尖走路,不曾想外婆连这轻微的响动也没有放过,躺在卧室的床上呼唤我的乳名,我只得迎合着她的呼唤并安抚她快快休息,想必是知道我到达的时间一晚上没敢熟睡。从小便是这样,对于我的事情,她总是极其的敏感。

儿时父母去北京寻医,读幼儿园的我便被安顿在外婆身边,她的膝下儿孙满堂,一大家子的孩子,我并不讨喜,对于故乡外孙的说法,至今也没有改观,在那些个寄人篱下的日子,年幼时我便懂得了如何察言观色,步步为营。许是外婆怜悯我孤苦无依,对我总会格外照顾,我竟成了全家孩子中唯一可以随时被她带在身边的人,她会早早煮好牛奶泡好饼干再轻轻推我起床洗漱,然后背上我的书包持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送我上学,午饭常常是她在家准备好装在保温壶里送来静静的看着我吃完然后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途,下午她总是站在门口第一排的位置等我下课欢喜的向她奔来,每当她过于柔软的手掌牵着我,相依为命的感觉总会在心中逐渐膨胀,逐渐化为一条汹涌而清澈的河流,随之在我卑微尴尬的童年中带来一丝生机勃勃的关怀。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又是朝思暮想的女孩,所以虽然当时已经有五个孩子的外婆严重营养不良,但她坚持亲自喂养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致使当时高龄产子的她无数次晕倒在灶台边,可生来气息微弱的母亲竟然在母乳和粉茶配合的喂养下长大成人,每当外婆说到母亲儿时自己抱着枕头乖乖去诊所打针取药便有些心疼感叹,她从小懂事的小女儿经受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而舅舅们总是告诉我当时面对一个弱柳扶风,面色饥黄的孩子,外婆是备受着内心的煎熬悉心照料,才保住了最贴心的小棉袄。由此她自然更疼母亲一些,直到二十岁,母亲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嫁那天,外婆气恼的不去送别母亲,只因她说过要养母亲到二十八岁风风光光嫁给温文尔雅的男子,可母亲在青春年盛的岁月里遇见了弹吉他跳迈克杰克逊的父亲,从小理想主义的她义无反顾的以身相许,外婆无可奈何,只得责备外公答应的过分轻巧,为何不阻挠。彼时外公是县长,几位舅舅的事业也正如日中天,所有人并不看好母亲嫁到一户普普通通的军人家庭,外婆眼看情势无法挽回,还是强打起精神教育母亲尊重长辈,勤劳简朴,相敬如宾的箴言,不大识字的外婆不会说这些晦涩的四字成语,只是用她几十年有限的所见所得来教会她疼了二十三年的女儿如何收起羽翼和锋芒成为一个平凡的妇人,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直到现在老了,外婆回忆起这件事,仍是对外公咬牙切齿的恨,对母亲眼界狭隘的责怪,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几十年的事情连轻微末节也毫不含糊,可是她偏偏忘了,她十九岁时经媒妁之言嫁给了未曾谋面的十八岁的外公。

外婆出生在大户人家,祖辈拥有一个庄子的麦地果园,一座偌大的酒窖和一间名声在外的医馆,这样的家庭对于第一个女孩子的管教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是让她在家里做做女红,看管弟妹,寸步不离的守着大家大业,养到十九岁就寻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这样仓促的结合当时的外婆也没有过些许埋怨,她骨子里是传统的随遇而安,这并不是逆来顺受。娶了妻的外公出外求学,外婆在家操持家务,日子风平浪静,可那个敏感多难的的历史时期,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奢华小资”的家庭,于是几位舅舅陆陆续续出生后,家里便只能靠外公微薄的工资支撑,即使这样,外婆也没忘记在娘家养成的习惯,吃饭一定要大大小小十几个碟,衣服洗的干干净净,补丁上绣着春色葳蕤的花样,头发一丝不苟的拢在耳后......这些事情,垂垂老矣的她仍是万分讲究,早已坐上轮椅的她每早都会让保姆阿姨倒上温水洗脸梳头,衣服整理的妥贴平整,吃的药整整齐齐码在饼干盒里,连大理石地板上的一根细长的发丝都要提醒阿姨记得扫掉。

外婆应该是从我上初二起开始瘫痪,那时本来健康硬朗的她结实的摔了一跤,年老脆弱的骨头无法痊愈,坚韧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经受了这个磨难,一瞬间就跨了下来,去医院检查出了一身的新疾,素来凡事亲力亲为的她如今连起床穿衣都要别人帮忙,内心自是十分失落。想必以前她是为着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身体不肯全面崩溃,等待少的也逐渐步入中学的大门,终于再也无法维护一个精神抖擞,掌握全局的长者形象,成了整日躺在床上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晚辈的孩子,三天两头的小病不断。母亲和舅舅怕我们分心,更多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即使这样,我们还是经常得到她偶感风寒,上吐下泻的消息,心里的担忧也不能转化为冲动去看望她,故乡和我们渐行渐远,与繁华的省会融为一体的我们回家的渴望无非是故乡有那个将我们一手带大的人,而这个人,随时可能消失在我们的世界,恐惧与哀怨充斥了我的内心。

在故乡的日子屈指可数,外婆是懂这个道理的,患上糖尿病并发症的她全身肿胀,却仍旧每早早起,坐在轮椅上昏昏睡睡,听着我们一群牵挂的游子诉说着外面的世界,她知道不过几天,我们便会陆陆续续的离去,这里早已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她。家里的电视机长时间开着,外婆爱看的总是那几个频道,中央三套的民歌,旧版的西游记,康熙王朝,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多遍,可她还是津津有味,连哪场戏出现的小喽啰她都记得有几个,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说了句什么台词。以前看一个南派三叔的访谈,说是《盗墓笔记》的灵感来源于小时候祖母讲的妖魔鬼怪。外婆不是无神论者,所以她有一箩筐的故事,记忆犹新的是一个系列,毛雅人,在外婆娓娓道来中,这个伪装成人类的怪物占据了我童年回忆的很大一部分,常常是缠着外婆讲一遍又一遍,她也不厌烦,没有读过书的温婉妇人,从她口中讲出三界传奇,妖鬼神怪有血有肉,丰满鲜活。外婆也是个不太称职的历史学家,给我讲上下五千年,讲长征,讲文革,时不时爱发表些极端的个人主义看法,与我后来在历史课本上学到的大相径庭,可是我宁愿信她,生活的经验远远胜过纸上谈兵。而对于某个甚是悲惨的人物,她也总是抱有同情,默默地为他们掉眼泪,即使我反驳说他是个大奸臣,外婆总是说那也不至于诛九族啊,天真善良的本性使她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敬仰中,病中络绎不绝的看望者外婆都清清楚楚的记着,拉着他们的手回忆从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者也并不厌烦,絮絮叨叨的能说一上午,也是如此,后代在她的教育下待人接物颇为费心,家中也是门庭若市。

自我读书后,总是有意无意炫耀新学的汉字,拿着工工整整的田字本给外婆看,明知道她是不认识字的,外婆总是很骄傲,仿佛她的子孙后代各个学富五车。她告诉我平生最大的悔恨就是将二舅生在了文革时期,家庭成分不好的他只能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她怪了外公半辈子,当时明明可以买通关系让成绩优异的二舅继续接受高等教育,可偏偏外公正直无私,外婆就总骂他迂腐。到了她的孙子辈,外婆全心全意的支持我们求学,我的表哥表姐们最低的学历也在硕士,这样导致了自打我懂事后,外婆家便从来没有团圆过,大年三十两位老人家最多的活动就是跟远在海外的孙子孙女视频,每当这时外婆总会抚摸着屏幕中模糊不清的笑脸叮嘱哥哥姐姐们好好吃饭,多多休息,这漂洋过海的思念,我不知道是否能引起外婆对早年自己悉心培养的悔恨,也许,老人家将带着半骄傲半后悔的情绪,无奈的靠着以往的回忆度过余生。

我向来比一般孩子敏感多虑些,长辈们疼我并不像其他孩子般,外婆和母亲例外,也许是三代的骨肉相连导致我们的心思可以互相揣摩,外婆担待我的焦躁张扬,担待我的多愁善感,担待我的特立独行,受到别的长辈埋怨,她总能想到为我开脱的理由。很多年前外婆去庙里上香,独独我喜欢跟着,对庙里的一切表现出坦然和欣喜,仿佛那便是我该去的地方,外婆很是担心,为我讲顺治帝,弘一法师的清苦晚年,嘱咐妈妈让我避免悲观过度,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杞人忧天,但疼我宠我十几年的外婆她所能想到的,只能是让她过早成熟的外孙女尽可能多的活在纯洁和愉快的世界里。外婆担心我担心了十几年,如今快成年的人,一回家还是喜欢听我讲话,像个婴儿般缠着我讲我的生活,听到我过的忙碌充实便替我开心,听到我遇事不顺便纵容我抱怨,祖孙常常能聊很久,从外婆年轻时聊到我的大学。她最担心的,就是身体无法支撑到我们结婚生子,反复交代她的孙辈不要鲁莽行事,聊着聊着,就又会开始讲舅舅母亲不听老人言的往事,她的儿女们也是无奈,容她旧事重提,自从病了,外婆的性情也大不如以前,对待外公百般挑剔,对待儿女们也是处处为难,旁人都说返老还童,只有我懂她只是早年太过于温婉贤淑,逆来顺受,这是借着病将以前不敢有的蛮横撒娇全都释放出来。她所有的坏脾气都留给了她一生的伴侣和子女,对待孙辈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故乡有习俗,来访者送的礼物都是现金,外婆一张张存着,放在她用了几十年的碎花布包里,每回回家叫我拿出来分给她的孙辈,一张张红钞很快就散完了,等下次回家,外婆又早早攒了一沓。可我与她还有个秘密,外婆在兄弟姐妹不在的时候总会单独叫我过去,从贴身的衣服口袋中摸索出皱皱巴巴的纸币强塞给我,她知道我没有什么安全感,拿到钱就迫不及待的变成存折上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她总是担心我因为省钱搞坏身体,不仅自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还叫母亲给我多些生活费。

前几年回家,她身体还很硬朗时,就拉过母亲交代她的寿衣,从帽子,领结到鞋子,事无巨细,当着母亲的面把它收到衣柜的一个角落,反复叮嘱母亲一切亲自操办,连铺在棺材里的褥子都准备齐全,买的全是绸的,“对子孙好”外婆一直坚信。寿衣准备了好多年,她一直以为很快就能派上用场,后来听到现在又要火葬,外婆不无担忧的说一定不能这样,火葬会烧掉今世的记忆,就不能在阴曹地府庇佑子孙,我们都背过身偷偷抹眼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习惯了的身影,怎么能凭空消失,这个一生心里装了太多人唯独没有自己的女人,直到今天还能无比自然的说出这番话。

外婆信奉因果报应,世事轮回,但她并不像虔诚的佛教教徒,佛祖是她情感的寄托。最早的佛教教徒一直在寻一个极乐世界,那里只有单纯的信仰,只有超脱自我的信仰,释迦摩尼成佛升天,给世世代代的尾随者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多少人前仆后继,我又想起李叔同美丽憔悴的妻子跪在寺院门外哭喊:“慈悲对世人,为何独负我”,所以这千千万万的衲子常伴青灯古佛,最终的答案到临终也未必能想清楚。而外婆或许心知肚明,西方衲子独走尘世一遭,无需过多言语,无需清规戒律,只因心中有佛。

她的佛,她的信仰,是绵延不绝的后代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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