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病了(1)
北方的冬天,天黑的很早,才不过五点多钟,天已经蒙蒙黑了。
好不容易在路边找到个车位,锁好车,我拎着大包小包,叮叮当当向弟弟家走。自从弟弟生了孩子,父母就卖掉了老家的房产,也辞掉了每月几千元的返聘工资,来北京带孙子。
尽管我的房子比弟弟家宽敞,家务事也轻省,人际关系也简单。但这些年来,他们一起坚持和弟弟还有他岳母住在一起。父亲是一个讲究礼节的偏老派的人,在他的观念中,弟弟家才是他们名正言顺养老的地方,而我的家,终归是女婿的,他们住着不习惯。
我穿过铁栅栏,刚进入小区的林荫小路,迎面走来一个大叔。中长齐膝盖的羽绒服,头顶戴着一顶毛线帽,挺着腰板,前后均匀地摆着胳膊,迈着方步,不疾不缓地走过来。
他走路的样子,这身板和这身打扮,像极了父亲。一个恍惚,我以为父亲知道我拿了太多行李,特地下楼接我来了。
我张着嘴,几乎叫出来了:爸,大冷天,您怎么下来了。话还未出口,一个激灵我又清醒了。这怎么可能是父亲!卧病多日的父亲,连去个厕所都需要人搀扶,怎么可能一个人下六楼,昂首阔步在小区蹓跶。
和这位大叔一样,没生病时父亲是个热衷锻炼的老人,除去写诗,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走路。每顿饭后,他一定要在小区走上半个小时,不够时间不回家。父亲身体一向很健康,他把这归功于小时候的磨难,以及现在爱运动的生活习惯。直至5年前,他被诊断出肠癌。
五年中,他经受了两次大的开腹手术,以及不间断的放疗和化疗。五年来,父亲一天天消瘦,体力也一天天衰弱,如同燃烧殆尽的焟烛,火焰一天天暗淡了下去。
对面大叔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是个陌生的大叔,应该和父亲一样,吃过饭下楼来散步吧。幸福的老人,我心里嘀咕了一声。
不多远,就到了弟弟家的单元门。弟弟家是那种不带电梯的6层板楼结构,他家在最顶层,六楼,有跃层,还带顶层露台的那个户型。当初父母力主买下这大户型,也是早想好他们养老的。气喘吁吁爬到6楼,房门己经打开并虚掩着,母亲正在厨房收拾,父亲坐在床头,一个人看着电视。(未完)
Day4(12.4)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病了(2)
因为肿瘤转移到喉咙,父亲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粗重的气息音。见我来了,示意我在床边坐下,又指指肚子,问我吃过没有,肚子饿不饿。父亲的精神尚可,听力视力也不受影响。我冲他点点头,说:刚吃完过来的。父亲又指指袖子,意思是,冷不冷,要不要把外套披上。 我摇摇头,说,我都很好,您就不用挂念了。您好生照顾好自己就行。
肿瘤压迫着食道神经,父亲不仅发声困难,吞咽更是艰难。每天靠喝流食维持,母亲每顿给他煮点白粥,他能就着他爱吃的咸蛋黄喝下小半碗。其实肿瘤病人最大的折磨是疼痛,父亲靠吃大剂量的止痛药坚持着,每天吃的各种药片数十粒,满满一把,比他吃下的主食还多。即便这样,每顿药物的间隔,他也会痛得趾牙咧嘴,坐卧不安。
对于父亲的病情,医生已经没有太多的治疗方案,他给出的建议,先服口服药止痛,最后实在坚持不了时,就去社区医院找个病床住下,靠打吗啡、杜冷丁这类处方止疼药维持。父亲一直抗拒着这天的到来,如果口服药能够坚持下来,他拒绝去住院。他一则担心,住院要花费很大的费用,二则,他希望有更多时间在家里感受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和儿孙们在一起,听听孙儿的嘻笑打闹。
对于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在我心里,其实是准备不足的。五年前,父亲做第一次肠切除手术后,恢复了一段时间,他就又和平时一样,每天下厨做饭,每天坚持锻炼,在小区散步,打球。我们都以为,切除了就行了,病魔已经被控制了。再后来,父亲去医院接受放射线治疗,以及大量的药物治疗,他也没有像其他病人那样,大把地掉头发,只是手脚发黑发痒,不能沾水。他其实已经一天天体力不如从前了,但他并没有展示给我们看,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和往常一样健康、走起路来比年轻人还快的老人。
但其实,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在痛苦的放疗和化疗期间,他楞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完成了自己的那本自传,我们姐弟几个张罗着出版了,又整理并出版了一本他创作的诗集,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又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了多年不见的老乡、亲戚,还去寻访了当年母校,和5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们相聚了,甚至连墓地也选好了。总之,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心愿都一一去实现,把自己的后事也一一安排落实了。(未完待续)
Day5(12.5)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病了(3)
上世纪40年代,父亲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三岁时,他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爷爷死于饥病,孤儿寡母苦捱了几年,十来岁时,母亲又撒手西去。于是,他和年长几岁的哥哥,还有不过三四岁的小妹,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在困顿中挣扎着长大成人。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乱,饥荒,长江水患,天花大爆发,所有能想到的天灾,父亲似乎都经历过,而他居然都挺过来,只能说命大。而这其中,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只有当事人父亲自己慢慢体味。
在好心的乡亲们支援下,勤勉而好学的父亲有幸读完了医专,更有幸遇到了他的真爱,我的母亲。关于父母的爱情,那是一段才子佳人为爱私奔的佳话,有功夫我应该好好写写他们的浪漫故事。
母亲端着一杯温开水进来,准备父亲吃药用。和去年比,母亲也更显疲劳和老态,而且记忆力也明显不如从前,明明上次刚和我聊过的事情,这次又仔仔细细地向我聊起。因为照顾生病的父亲,母亲也一日日老去了。心中一丝酸楚泛过,我没有打断她,轻声地附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父亲的近况。
父亲穿着那件蓝色羊毛开衫,这是去年春节我给他买的。因为经常去医院检查,为方便穿脱,我给他选了一件前面系扣的深蓝色的开衫,父亲很喜欢,今年入秋后就一直穿着。上周,我又去商场,买了一件灰色同款。那天拿过来给父亲,父亲却嘟嚷,别再买衣服了,(到死)都穿不烂了。我眼眶一下子红了,扭过头去,装着没听见。
最近这三个月,父亲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国庆节时,父母还坐火车回了一趟老家,那时,父亲还能自己上下楼,吃饭说话也都正常。等过完节从老家回来,父亲就已经说话很费力了,只能吃些面条汤圆之类的滑溜易吞咽之物。
没有亲身体验,外人很难想象父亲到底经受着怎样的折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从肌肤痛到骨头。大剂量的止疼片只是让他暂时感受不到痛楚而已,而一旦药效过去,疼痛感袭来,他就马上坠入痛苦的深渊。
因为吞咽实在困难,父亲有几日拒绝吃东西,赌气说不如饿死算了,早死早解脱,省得拖累大家。父亲其实是不想死的,大外孙寒假要从美国回来,他得等着;明年五月,妹妹的新房交房,他还想去看看……
母亲说,你爸这两天精神又好了些,昨天和今天还吃了小半碗米粥,喝了几小口鸡汤。母亲说,你爸真是坚强,哪怕痛得满头大汗,呲牙裂嘴的他楞着强迫自己吃下去。
和父母坐着聊了会,他们就催着我回家,担心天黑我开车不安全,担心太晚了先生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担心我明天上班要早起。父亲又不放心地问起我的胃病怎么样了,告诉我饮食要规律,别总拿身体不当回事。这些话当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即使他自己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惦记的却还是儿女。
不想让他们太担心,更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流泪,我起身告辞。穿好衣服,轻轻带上门。
一出楼门,深冬的寒冷裹着雾霾向我袭来,小区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想着不知道父亲在世的日子还有几日,我这样跑来看他陪他说话的机会还有几回,又想着自己正经历着家事和工作上的困扰,心中的愁苦却是不敢对他们言及半个字,望着这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未完待续)
Day6(12.6)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病了(4)
小孩子们总会被大人们打趣:爸爸妈妈,你更喜欢谁呀?出自本能,孩子们多数会回答更喜欢妈妈。几次之后,孩子们也学圆滑了,会说两个都喜欢。
曾经我的回答也是,更喜欢妈妈。但是,回忆中关于父亲的记忆更多些。
有一回,应该是在我四五岁时,父母吵了一架,而且很激烈,最后母亲生气地离家出走了,捎话回来说是要和父亲离婚。邻居阿姨问:要是你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你选择跟谁呢?我说,当然跟我妈,小孩子都是要跟妈的。
爸爸知道了,很伤心。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次吵架,完全是因我而起。
母亲十分手巧,每年冬天都要给我们织上几件新毛衣,织毛衣之前,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是要把成捆的毛线束绕成毛线球。这必须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个人端着两只胳膊,分别撑开毛线束的两端,上下左右晃动,而另一个人快速地绕毛线球。虽然才是四五岁的孩子,但毕竟是家中老大,因此,配合母亲绕毛线球的重任总是责无旁贷地落在我身上。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又困又累,绕着绕着,毛线束就乱了,打成了死结,母亲怎么解也解不开,而我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闹罢工。母亲很生气,一抬手给了我一耳光。
目睹了事件全过程的父亲在旁边看不下去,指责母亲的不对,两人于是吵吵起来,越吵声音越大,越扯话题越多,最后两人就动了手。
我现在也搞不懂当时自己是什么心理,明明父亲是为我打抱不平的,我却选择要“抛弃”他。也许在孩子的价值判断中,没有真理与对错,只有依恋母亲的天性。
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父亲是一个十分护赎子的人,比母亲更耐心更溺爱孩子。家里一直是父亲掌勺炒菜,父亲买菜煮饭,父亲辅导功课,父亲开家长会,被父亲夸奖或者责骂。总之,父亲决策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如果父亲不在,不仅我们几个孩子无所适从,连母亲也缺少了主心骨。
大体上,我还是一个懂事而乖巧的孩子,学习上让父亲头疼的时候不多。但是,生活上却有过那么几次让父亲深深地揪心,甚至痛哭。
初一时,和同学练习骑车,第二天就摔断了胳脖,是父亲骑自行车把我驮到30公里外的县城医院拍片正骨。初三时,上学途中不小心被拖拉机压断了腿,正在外地进修的父亲接到长途电话,一宿没睡,第二天搭最早的早班车赶到学校,七尺大男人几乎一路哭着小跑着进医院,看到我还活着,一颗心才放下。大三时,和同学外出旅游,又不小心摔破了头,昏迷中没通知家里,而父亲似乎有心电感应,差母亲来省城找我,居然在校医院找到了头缠绷带仿佛战场归来勇士一般的女儿。
是的,人生的每一步都有父亲的印迹,包括大学填报志愿,包括交友婚恋。对父亲不是没有抱怨,没有争吵。抱怨他替我选错了专业,怨恨他干涉我的婚姻自由,甚至一度鄙视他的小农意识,嘲笑他目光短浅,胆小怕事。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和女婿交恶,父女一度很少来往。
自从父亲被诊断出肠癌,我似乎才突然意识到,父母总归会老,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可是,看他精神依然硬朗,心态依然阳光,暗暗庆幸死神也许赦免了父亲,告别是一段是遥远路程。
想带父母坐一次远洋邮轮,陪他们东京韩国转一转;想送他们去一趟美国,看看外孙在国外的生活;想带他们去拍婚姻照,重温青春的浪漫美好;想给他们办一场盛大的金婚庆典;还想,还想,许多次这些念头在心中掠过,却总是以还有时间为借口,一天天地拖延下去。直到再也找不到时间了。(未完待续)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病了(5)
从来没有和父亲正式讨论过对死亡的看法,也没有问过他,对自己这一生如何评价。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和父母间的交流,除了谈些生活上的琐事,真正深入地讨论一些话题,真是越来越少。谈什么呢?谈工作?谈思想?谈深了无非是些无解的烦恼,徒增他们的担忧而已,谈浅了只是泛泛些说几句:还行吧,过得去哩。就这样吧。
父亲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小时候,最怕和他一个饭桌吃饭,每每他喝点小酒后,就开始告诫我们:如果不努力学习,不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指望父母养活一辈子,那是绝不可能的。父母能够送我们到大学毕业,就已经尽他们最大的能力。他和母亲都只是普通的小镇医生,无职无权无门路,没有能耐为我们打造舒适安逸的生活,我们的人生幸福只有靠个人奋斗。这是他在饭桌上,在信件中,在日常的唠叨中,孜孜不倦、不厌其烦灌输给我们的思想。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这幅字画自打我有记忆起,就一直挂在我们姐弟仨的书房里,一直以为是郑板桥的书法,后来才知道是出自陶行知先生。anyway,这种独立自强的价值观,像空气一样浸润到我们的身体里。从我们姐弟后来的发展看,父亲的教育是成功的。我们全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入了不错的大学,又都留在了大城市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在父亲的族人和朋友中,这是他最为引以自豪的。
看父亲的自传,他对这一生应该是满意的,起码没有大的遗憾。当然,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外孙,不这么看。有一天,儿子一半是遗憾一半是羡慕,不解地问他:姥爷姥爷,为什么我的同学的爷爷,有的是部长,有的是大老板,而你什么都不是?父亲听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连茶都喷了出来。好深奥的问题,岂能用三言两语能够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清楚哩。
告别的日子迟早会来,甚至残忍地想,早一天对他也许是一种解脱。再高明的医术对他的病已是束手无策,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多陪陪他而已,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少些折磨罢了。
这样想,我应该没有太深的悲伤。可是,当父亲自己以一种看似豁达的态度来谈论自己的告别时,我依然会心酸,会红了眼眶。
那天,我问他:你的自传也出了,诗集也出了,还有什么作品想出版吗?我是希望他有一个寄托,可以转移疼痛的折磨。可是他说:再出就是出嫔了。我一下子又差点崩溃,生气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生老病死是自然万物的规律,理智上一切都能接受,甚至觉得父亲能够少受些病痛的折磨对他更是一种解脱,但我止不住的悲伤是因何而来呢?
在这功利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看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于我这样一个悲观的半现实主义半理想主义者而言,我知道,即使夫妻间的爱也是有条件的。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们胜过爱他们自己,付出最多、索求最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接纳我们的人,只有父母。
我不知道,有一天父亲走了,还有谁能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想到他心中就有温暖?有谁真正能够以我的快乐为快乐,以我的痛苦为痛苦?如果能够,我愿意只是多陪你说一会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静静地坐一坐,也好。(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