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雨,不声不响地来了。蒙着白纱,和着节拍,俏皮地落了下来。
我站在空旷的火车站广场上,望着新近铺上的沥青路面,像面对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记忆长街。道路一旁,挖出一条半米深的沟壑,红白混杂的泥土赤条条地垒在那里。沥青路上,下水道井盖兀自突起,太丑了,像伤疤那样显眼。下水道井盖是从哪里来的?记忆里没有下水道井盖呢。
火车的长鸣像悠扬的小提琴在城市里穿行,急着通过红绿灯的汽车司机焦躁地按下喇叭,喇叭声此起彼伏,活像个毛躁的架子鼓新手。于是,小提琴曲加入了架子鼓的声音,听起来像一首流行歌曲的前奏了呢。可是……可是什么?小提琴有了,架子鼓有了,没有人来唱呢。
今天不想唱歌,昨天唱了歌,被他们打断了,他们是一群没有想象力的人。他们玩英雄联盟,他们抽烟,他们嚼槟榔。好累啊,嗓子接近嘶哑了,休息片刻,让回忆继续向前好了。
唱歌是回到过去最快捷最简洁的方式,比高铁快,比飞机快,比宇宙飞船也快,无须买票,没有安检,更不用长达数月的失重训练。你只要唱起来,时光自动倒流,以前的磁带还需要换面,现在完全不用啦!
如今是科技昌明的时代,一个个神奇的发明点亮了我们的生活。连乔治•马丁也是这样说的。
一家面积不大的面包店里,我坐在那里吃面包。店里有三四张小桌,铺着廉价的彩色塑胶桌布,只有我一位顾客。
面包店外,下着点点细雨。南方的夏季,雨点总是不提前打个招呼,任性地来,任性地去,就像任性的女孩。你想起了一个情人节,她就那样出现在你面前。她开口问,你还是一个人呢?你觉得她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笑起来甜甜的,像一个邻家女孩。你回答道,对呀,一个人呢。她皱眉,若有若无地抱怨道,我也是一个人,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在一起啊,就算……将就下也好。你苦笑着,无声地叹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回答。你看不见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你觉得她从来没理解过你的想法,你说道,真是遗憾呢。她生气了,带着失望离开了。
唉,其实你也不懂她吧。
面包店开着一两盏灯,灯光昏黄,不算明亮,只把摆放着面包的柜台照得通亮,却觉得暖暖的。柜台一旁,摆着一台十四寸大小的彩色电视机,2002年韩日世界杯决赛正在上演。面包冷得生硬,我撕成一块一块,慢慢吞咽下去。
罗纳尔多带球突破,单刀了,卡恩出来了。唉……怎么回事……罗纳尔多摔倒了!
我们看,现场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把罗纳尔多抬出了场外。巴西队准备换人,罗马里奥要上场了。
雨不知不觉停了,我只顾看着球赛,分毫没有留意店外的情况。
仿佛被雨洗刷过之后,记忆中的画面更清晰了。
店主从后屋里走了出来,热情地问道,看完啦?
我看了眼店外,无言地点了点头,脸隐藏于沉默后面。
店主盯着电视看了片刻,说道,哟,巴西队赢了,巴西人还是厉害啊。
我支起身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随之袭来。
我恍恍惚惚走到了店门口,雨后的街道,散发出清新的味道,有一股刚刚泡好的绿茶的芬芳。顺着芬芳,我瞥见一群刚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叽叽喳喳,领头持一面三角小旗,队伍扭成了蛇形,兴许是刚上完体育课,还带着山上特有的泥土气息。
汽车驶了过去,呼噜噜带起一圈雨渍。街对面,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算命先生窝在墙角,戴着墨镜,留八字胡,摇头晃脑,拉着二胡。地上摆着一张硬壳塑封纸片,写着天干地支之类的,边上还有一个旧的竹制圆筒,摆放着细长的木签。他嘴里咿咿呀呀念个不停,一个人乐在其中,浑然不在意街上路人的目光。
现在,我倒退着行走。
倒退的起点大约是鲁迅公园北门外不远的地方,大连西路,隔着一条六车道马路,隐约能瞥见上海外国语大学。一辆辆汽车从三号线高架桥下穿过,呼啸而来,卷起一阵风,灰色天幕下,身上沾满了汽油和灰尘的气味。
公园里有一条塑胶跑道,约摸半米宽,容不下两人并行,弯弯曲曲,往小山深处去了。此时很安静,看不见一个跑者。
鲁迅雕像立于墓前数米外,肃穆地注视着远方。雕像一侧,一个中年男子,剃了光头,套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外套搭在修剪平整的灌木上,在练太极。他双手摊开,徐徐推之收之,双腿拉成弓,脚试探着向后跨去,好似一个活动的“久”字,却安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绕出梅园,公园里那份悠然自得的僻静豁然不见了,远远只听见一阵喧嚣,或者说安静本就不存在于此呢?
回忆倒退,一条浅浅的溪流清澈见底,溪流上方,树影丛丛,火红的木棉花已然绽放,却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依旧光秃秃的,向四处张开的枝干孤零零的,在半空中摇曳。
循着声浪,我瞧见一群老人,衣着朴素,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说着什么。每个人都带着一张硬壳的塑封纸片,或捧在手里,或摆在水泥地上。上面印着相亲信息,名字、年龄、身高、大致收入,多数附带一寸照片,注明上海人或新上海人,剩下大约是要求之类的。
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呀?兴许少了个算命先生。
出了鲁迅公园,到了虹口足球场外,正是樱花绽放的季节,淡粉色的樱花挂满枝头,地上也散落着片片如雪花般的樱花。一旁,是虹口足球场的外场,一场业余足球赛鏖战正酣。砰,一个大脚,足球砸在场边的铁丝拦网上,弹落回来,他们高声叫喊着,声音带着汗水的咸味。踢球的都是三十岁往上的中年男人,裁判看起来有五十多了。虽是业余比赛,场地也不是标准场,各类要素却是一应俱全。统一的队服,印有号码,三个裁判各司其职,替补队员候在一边,场边摆满了广告牌,以及为数不少的观众,甚至还有一位忙碌的摄像师。
真想去踢上一场呢。只要踏踏实实跑起来,便能真切地感觉到快乐。
噢嘞噢嘞噢嘞……噢嘞噢嘞噢嘞……
倒退着,倒退着,黑黝黝的沥青马路一点点褪去,灰色的水泥马路冒了出来。继续倒退,继续倒退,灰色的水泥马路也消失了,黑黝黝的沥青重新铺了上来。
已是四川北路,有轨电车驶上了街头。男人们穿着布衣长衫,女人们穿着亮色旗袍,从街上走过。报童从弄堂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叠报纸,床单被套衣服晾在木杆上,凌乱交错的电线布满了天空。
瞧见了一块木制的招牌,用繁体字写着“内山书店”。秋季的细雨胡乱地拍打在脸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进去瞧瞧。
买书吗?
我回过头,瞧见书店老板踱了过来。书店老板是一位个子矮小、说话和气的日本人。
我应了一声,四下张望着书店内部。这是一个下午,书店里没几个人。一个瘦削的老者坐在藤椅上,桌上搁着厚厚一沓稿纸,他右手握一只毛笔,一会奋笔疾书,一会搁笔沉思,不知在写什么。书架上整齐地码着满满当当线装的书,我估摸着,书店刚补完货。
想买什么书呢?老板追问道。
外国文学之类的,我含糊地说道。
请去那边看看吧,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书架,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走到老板所指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封面上赫然印着《毁灭》两个字。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老板在远处道。
我犹豫了。
瘦削的老者,自柜台后面走了过来。
他开口道,你喜欢外国文学?
我慌忙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这本《毁灭》我送给你罢。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说道,买一本《伊豆的舞女》吧,比那本好。这位叫川端康成的日本作家写得很好,很有想法,是一位日本友人介绍给我的,国内认识他的人还不多,我正在翻译他的《雪国》,预备正式推介他。
我从他手里地接过书,翻到其中一篇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静静的雨天。
他站在门口望着废墟。堆积起来的纸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润,静静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