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你报一遍就可以,我过耳不忘。我奶奶没告诉你吗?我是学霸。”她爽朗地笑着。这样的女孩,本该活在阳光下的。我很想告诉她,我愿意和她混在一起,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常想,如果我那天我说出口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惜,人生是不能假设的。我曾无数次设想,假如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回到这一天,明白无误地跟她说,我愿意和她混在一起,不,是在一起。"
再见到李东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他穿着白T恤,显得清爽有朝气。
“李警官,你很准时。”董笑嫣含笑请他入座。
“是啊。上次跟你聊了后,心情畅快了许多。你是非常优秀的‘树洞’。”
“我还可以更优秀。你继续,我听着。”咨询中不易讲过多题外话,董笑嫣即刻将话题拉回来。
那年我19岁,大三。按照警校规矩,最后一年都要到各公安部门及下属单位实习。那时候,豪情万丈,干劲十足,嫉恶如仇,满怀除暴安良的梦想。但事实上,真正能分配给实习生做的事情很少,倒茶递水最经常干。偶尔帮忙录口供,便是最能体现价值的时候了。
那天,所里抓了几个聚众吸毒的人,我被喊去录口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坐在椅子上,头埋在臂弯里,五颜六色的头发披散开来。她当然知道有人进来,但仍旧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
她毫无反应。
“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我提高声调,重复一次。
“朱婷婷,19岁。”她的声音很特别,清脆中带点喑哑。
“19岁?”我正儿八经教训人的瘾又犯了,这都遗传自我爸。他是个老警察,老领导,我是典型的“根正苗红”,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井井有条,刻板规矩,“你看看,你怎么就不学好?你是19岁,我也是19岁,你看,你跑去跟一群混混吸毒,而我已经是一名警察了,可以为人民服务……”
“你也是19岁?”她突然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我,然后笑得一脸天真无邪,“那你看起来比我老多了。”
我未出口的话,完全被呛了回去。
“我真有那么老吗?”我不服气。那时候到底还是小孩心性,现在想来真是滑稽。
“是啊,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看起来至少29岁。”她比划着手势,眉飞色舞,与一般活泼女孩别无二致,我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吸毒者。
“不过你放心,像你这种长相,会老在那儿,等在那儿的。”她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我继续问。这与计划中的谈话已经相去十万八千里。
“就是说,你十年,二十年后还是这番模样啊。那时候,原本看着比你年轻的人都比你老了。可不是‘老在那儿,等在那儿’吗?”
晕,我几乎满头黑线。接下来的谈话她倒是很配合。她说她只是好奇,所以和朋友一起吸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而且是第一次。和其他几人的口供核对过后,证实她没有撒谎。那就是说,她拘留几天,交点罚款就可以回家了。
“需要联系你的家属,你没写联系方式呢?”我提醒她。
她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瞬间黯淡了,闷闷地说:“我没有家属。”
“怎么会没有家属呢?你又不是石猴子,总有父母吧?”
“没有。死了。”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那其他亲人呢?”
“爸妈都死了,怎么会有亲人?”她冲我咆哮。
“你凶什么啊?你还想不想出去了?没人交钱,你怎么出去。仔细想想,还有没其他亲人?”
她犹豫了很久,小声地说道:“有奶奶,可是,她没有钱。而且,她……眼睛看不见……”
还真是够惨的。
“你……你能不能……点钱……”她低着头,声音细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你说什么?!”这次我真的完全听清楚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违法者向警察借钱交罚款?简直脑洞大开,荒天下之大谬。
“拜托你。我一定会还的。还有,到时候事情是你经手处理吗?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奶奶讲得那么明确,我担心……”原本桀骜不驯的她,此时可怜如向大灰狼求饶的小绵羊。
“知道担心老人,还这样……”我嘟囔着。
“你帮还是不帮?不帮就算了!”她恼怒。
真没见过求人办事还这么气势汹汹的女人。但是,我不知搭错哪根筋,居然同意了。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一定会还你的,我从不欠别人。”她一再强调。
五百块钱而已,其实我不太在乎她是否归还。我见到她奶奶,穿着破旧,大概疏于人照顾,身上有股浓浓的味道。难以想象,一个瞎眼婆子平日是靠什么维持生计的。
即便我刻意说得模糊,老人也知道孙女犯了什么事。她拍着胸脯,哭得伤心:“作孽啊,作孽啊……可怜的孩子……”
我以为她会痛心疾首,骂孩子不争气。没想到,她只是心疼孙女。经询问才知道,爸妈离婚了,各自成家,哪个家都容不下她。她从小跟着奶奶相依为命,以前日子虽然清苦,但还能熬下去。前几年,老人因患上白内障,双目失明,家里就断了来源。朱婷婷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更不用提上学了。
“那他爸妈呢?一点都不管吗?”我有点愤愤不平。
“自家都顾不过来呢。哪管得着她?若管了她,家里还不得闹架?作孽啊,这孩子命苦。”
“那你这情况,政府不管管?”我望着这破落的房子,心有戚戚。
“怎么管?我有儿有媳,够不上低保的标准。若有低保,三餐总能解决。她有爹有妈,又算不得孤儿。干脆是孤儿也罢了……”老人的话句句戳进我心里。
是啊,干脆没有儿女,没有父母,断了念想,断了指望,或许反倒能甘心认命。最让人痛苦的是,你的至亲至爱生生在世,却将你弃之如敝履,无法依赖,无法希冀。他们知道你在受苦受难,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然不为所动。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最容易自暴自弃。连爸爸妈妈都不爱自己,会很容易形成这样一种认同——我是不值得被爱的。
“学校的老师倒是组织同学捐款的,她偏生逃学了……”奶奶继续絮叨,“她其实不是坏孩子,就是太苦了。警察同志,你们好好教育她,让她重新做人。”
我想起她那副倔强的模样,突然深深地理解了她。她那么自卑,才格外敏感,极其渴望尊严。被父母抛弃,生活无以为继,这是她内心不可言说的伤痛,怎么会愿意展览出来供人品评欣赏呢?怎么会愿意用仅有的尊严去换取同情的施舍呢?她宁愿逃避,宁愿自欺欺人。
纵然生活如此不堪,她依然有她的骄傲。
我给她奶奶买了些食物,又给她留了几百块钱。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原以为,当个警察只要打击坏人,维护治安就可以了。可是,什么是坏人呢?被抓进警局的都是坏人吗?朱婷婷是坏人吗?
朱婷婷放出来那天,我忍不住去拘留所外面等着。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大门打开,被拘留的人陆续出来,很快能见到她了,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周围聚集了不少车和人,都是来接人的。朱婷婷该是没人来接吧?我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呢?
果然,她出来了。她扎了一个马尾辫,整个人都清爽了。看起来,和我警校的女同学没什么两样。我正踌躇着该怎么和她打招呼,一群打扮嘻哈的人一下子簇拥到她周围。
“出来了?没受啥罪吧?哈哈……”
“我怎么觉得你还胖了?看来这牢饭合你胃口啊……”
“少废话了,哥请你吃顿好的,辛苦了。”
她和一群男男女女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渐渐和他们融为一体。是啊,她终究不是那种普通的女孩子。
“嗨,警察叔叔,我会还你钱的。留个号码。”她折回来,语调半调侃半认真。
“你怎么和这种人混一起,你奶奶……”我语气不善。
“那你觉得我适合跟谁混一起?你吗?”你倨傲地望着我,有点鄙夷,也有点悲伤。
“我……”我哑口无言。
“号码。”
我伸进兜里摸纸和笔。
“不必,你报一遍就可以,我过耳不忘。我奶奶没告诉你吗?我是学霸。”她爽朗地笑着。这样的女孩,本该活在阳光下的。我很想告诉她,我愿意和她混在一起,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常想,如果我那天我说出口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惜,人生是不能假设的。我曾无数次设想,假如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回到这一天,明白无误地跟她说,我愿意和她混在一起,不,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