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伊伊
（一）
那天，当我和朋友坐在沙发上，喝着绿茶，有凉风徐徐拂面，夜色在妩媚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妖娆。
朋友小军平时特别健谈，个性开朗随和，是个极好相处的暖男。
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喝了茶，不言不语的状态跟换了个人一般，他这样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
“你今天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我打破了某种压抑的气氛，微笑着问。
小军深深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南京版香烟，娴熟地点了火，皱着眉狠狠吸了一口。
幽暗的灯光加上缥缈的烟雾，使他看起来更苍凉和莫名的悲伤。
“今天是我妈去世9周年的忌日”，他淡淡说道。
"啊，你妈都走了这么久了吗？我爸和我妈都在，我妈很幸运，前几年她得了肝腹水，差点活不过来呢。还好我妈命大，硬是挻过来了，现在活得很好，估计再活个十年都没啥大问题。”
“我妈她是自杀的，如果她肯接受治疗，根本就不会这么早就走，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小军低沉的声音透着无限的悲伤。
“自杀，没听你说起过啊，以前听他们说你妈人特别好，怎么她会自杀，你们对她不好吗？”我吃惊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
“我妈人特别好，对我和我姐还有我爸，她都很关爱；甚至对外人都从来没红过脸，我们都很喜爱她，怎么可能会对她不好，一切都是因为我妈生了场病。”
说完小君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温度适中略带苦味的龙井。
而后，他轻轻地搁下茶杯，用指尖拭了拭眼角些许的湿润，给我说了一段特别让我震惊的往事……
（二）
生于1947年代初的梅姨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她只是夹在中间不起眼的老三。
父母拉扯大孩子很不容易，梅姨只读了中学，家里就没钱供她再继续读书。
因为家里条件差，梅姨18岁就开始打工挣钱。抑或是梅姨人比较勤快本份，很快就在一家印刷厂转正，成了一名普通印刷职工，挣着一份微薄的工资。
梅姨到了适婚年纪，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军父亲荣叔。荣叔家穷，也是兄弟姐妹众多，荣叔是家里老二。荣叔人长得精神，还聪明好学，考了个会计专业的证书。
梅姨和荣叔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就结了婚。梅姨婚后养育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两个孩子都生在70年代。两个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和艰辛。
所幸梅姨眼光不错，嫁了个能干的老公。荣叔勤奋好学，婚后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考取了高级会计师资格证。此后，一家人的温饱得到了有效的改善。
荣叔聪明勤俭，梅姨温柔贤淑，夫妻俩相敬如宾，梅姨尽心尽力扶持着自己的丈夫，一步步实现了让人羡慕的幸福美满之家。直到两个儿女长大成人，大女儿也顺利出嫁。
小儿子小军和未来的媳妇与父母住一起，善良的梅姨对儿子和媳妇照顾有佳。一家人都合睦相处，惹得四周邻居都夸梅姨和荣叔有福气。
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是父慈、夫爱、子孝。梅姨差不多都享受到了，现今平静的享受晚年儿孙绕膝之福。
梅姨成天都是笑意盈盈，开心幸福地过着她的每一天。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幸降临到梅姨身上。
（三）
那天上午梅姨突然全身乏力，肚子里绞着痛，痛得冷汗淋淋地晕倒在地。荣叔买菜回家，发现不省人事的梅姨躺在地上，火速把晕迷不醒的梅姨送去医院。
守候在抢救室外的荣叔心里紧张万分，此时才想起给儿女打电话，不多时一家三口就跟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不时询问外面的护士，病人是否安然无恙。
心惊胆颤的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才打开，梅姨躺在手术床上被推了出来，一家三口赶紧围了上去。
只见梅姨瘦弱的身子直挻挻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很凌乱，平时慈祥温和的脸现在苍白一片，加上紧闭的双眼，看上去毫无生气。
“医生，我妈怎么啦？”小君看见母亲这般模样，焦急万分地拉着一位刚走出来的男医生问道。
男医生脱下口罩，神情严肃地环视了他们一眼，最后对着他们说：“你们都是病人的家属吗？”
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点点头，医生指了指小军和丽萍（小军的姐姐）说：“你们俩跟我来一下。”
荣叔望了望他们，欲言又止，随后缓缓地跟老伴推床走去。
小军和丽萍跟着医生来到了另一间房里，里面空无一人，医生请俩姐弟先坐下，他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中年医生深深地看着他们，随后说：“你俩是病人的子女吧？”
得到肯定后，医生没有一丝表情的脸说道：“病人得了肺病，初步确诊为中期肺癌。”
“什么？肺癌？你说我妈得了肺癌？”四十多岁的丽萍提高了噪门，冲着医生高声尖叫。然后，又失语般一脸茫然地望着小军。
小军皱着眉，眼神深沉地看着医生，仿佛要用眼神把医生看透，看他说的话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医生对他们摇了摇头，很肯定地说：“我是医生，请你们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医生，那我妈的病可以医治好吗？"小军心潮激荡，强忍着悲痛急切地问道。
“这个不好说，现在进行治疗可以活几年甚至十年，但完全治好就不是很确定。”医生用手扶了扶眼镜圆滑地说。
“治疗大概要花多少钱？”丽萍在一旁神情呆滞地问到。
“这个不好说，少说要十几万吧，如果一直治可能花几十万也是可能的。”
“只要能治好，我们都给她治疗。”小君一字一句肯定到。
“那好，你们去交下费用吧，先给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医生说完就朝外走去。
丽萍拖着麻木的双腿木然地走着，眼泪无声地流出，整个人都像在梦游。小君无言地看了一眼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快步朝着缴费窗口走了过去。
（四）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小军和姐姐丽萍忙碌起来，大家都有工作，只有下了班来医院照顾母亲。
父亲本来身体欠佳，现在看到老伴生病，他也努力在支撑着，生怕自己再病倒。
梅姨躺在病床上，天天接受着医院的摆弄，人看上去更加虚弱。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头发几天后全白了，治疗让她吃不下东西，瘦弱得更让人看了就难过。
“妈，你今天身体好一点了吗? 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这就去买。”小军走到母亲身边，靠她耳朵很近轻声说道。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只想回家，不想呆在这里。”梅姨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儿子，声音很轻地说。
“可你生病了，你要在医院把病看好了再回去，好不好。”小军对母亲柔声哄道。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住在医院里也不见得有多好，我在这饭也吃不下，住这里没用，只想在自己家呆着，送我回去吧。”梅姨对儿子再次恳求道。
“你妈给我说了几次了，而且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说要回家才肯吃呢！”荣叔在一边无奈地说。
“可她这病没治好，回家更严重了怎么办？我这还有钱，你们不要怕花钱，没有了我再去借。”
“我看这些天你妈住医院更难受，还是顺着她的心思，让她先回家养几天，实在不行再住进来吧。”
小军望着气色也不好的父亲，再看看床上瘦得脱了形的母亲，她正用企求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儿子。
此时梅姨对他确定地点点头，小军不忍心再拒绝生病的母亲，万般无奈地答应了她。
（五）
第二天小军请了个假就把梅姨接回了家，进到屋里的那一刻，小军见到了母亲久违的笑容。
晚上，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加上老俩口，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此时的梅姨与寻常相差无几，只是看上去人特别瘦弱。
梅姨那晚上是生病以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顿晚餐，虽然只吃了一碗小米粥，，可精神劲是在医院里不曾见到的。
小军和丽萍见自己的母亲高兴，心里心就踏实了许多。
随后的几天，梅姨很少出门，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走不了一会就非常累，只有在家里好好养着。
小军把医院开回来的药交给了父亲，让他按时给母亲服下。
梅姨因为生病老伴不让她做事，就显得格外空闲，她让老伴空下来的时候，把自己的衣物翻了个遍，把不能穿的都理出来，把一些好的吩咐送人。
老伴很奇怪地问：“好好的衣服，你自己留着穿，干嘛要送人，这件还是小军给你买的大衣，你都没舍得穿几次呢？那件也是丽萍给你买的羽绒服，也只穿了一两次，怎么也不要了呢？”
“我一个老太婆穿不了这么多的衣服，把它们送给更适合的人穿好了，我看有的亲戚家里条件不如咱们，我们有能力就多帮帮别人。”梅姨平静地低声说着，眼睛留恋地看着衣服像在回味着什么。
“老伴啊，我们家三套房子，女儿和儿子各给一套，还有一套你和小军住着，到时候谁对你好，你就把房子留给谁吧。”
“好好的，你说这些干啥，我们都还在，等我们走了这些房子自然是留给他们。只是你身体不好，我们手上的存款也不多了，这次儿子他们也花了十来万，我还想着实在不行卖一套房给你治病。”
“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在医院治只会去得更快，在家里吃吃药，心情好，我还可以多活些日子。”
那天下午，梅姨和荣叔老俩口坐着屋里，边收拾着东西边聊着天，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了梅姨身上，此时的梅姨看上去格外的柔和与安宁，全身满满的充溢着浓浓的温情。
荣叔看着自己深爱的老伴， 心里五味杂陈，时光就像个小偷，趁人不备，悄悄偷去了曾经青葱的岁月。老伴容颜虽逝去，可身上特有的韵味和神情一丝未变，还是那么的善良与体贴。
（六）
第二天，容叔早上去买菜，让梅姨在家看看电视，他一会就回来。
走出门了，梅姨特意叫道：“老头子，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孩子们不用太担心。”
荣叔纳闷回过身看了看她，见她坐在沙发上，一脸不舍地看着他，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笑。
荣叔自然地对她说：“你说啥，我一会就回来，等我回来再说好了。”
荣叔万万没想到，这会是最后一次与梅姨的对话。等他买完菜回家里，远远看到他们屋外围满了人，还没等他走近，就听到好多人都在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还对他指指点点。
“就是他，就是他家的女人”；
“你快点啊，你快啊，你家老伴出事了，你快来看看，还有没得救啊”；
“这啥人啊，老婆都要死了，还走得这么慢”；
“肯定是他们对她不好，真惨啊，这么高的楼呢”；
“肯定是嫌别人生病，怕用钱呗，非要别人回来，回来不是等死迈？”
听着众人没头没脑的话，荣叔突然预感到什么，他急匆匆地跑上前，人群自发的让开了道，只见地上躺着穿戴整齐的梅姨。
满头的白发交织着鲜红的血液，血腥味如风中飞舞的精灵，趁机钻进所有人的鼻孔。
梅姨整个人以大字形状降落到地上，眼睛紧闭着，一缕血正从鼻孔往外流出，嘴角处的血涌得更欢。
素净的新衣、苍茫的白发、艳丽的鲜血、悲壮的女人、出众的方式、完美的结束、猎奇的人群、可怕的指责、自己的愚蠢，直接让荣叔血压暴升，当场晕倒在梅姨身边。
小军讲到此已泣不成声，他低下了头，手挡着眼呜咽着说：“我妈都是为了我们，她知道自己生病要花很多钱，不舍得我们卖房子，拿卖房子的钱去治她的病，她想着把房子留给我们，不愿再拖累我们，所以才选择了自杀，从8楼跳下来……”
“她那时候连走路都走不动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走上八楼的，她不想死在家里，惹家里不吉利，所以才会去楼顶，如果不是她自杀，我们情愿卖了所有房子治她的病。”
我的心震撼的如被人狠狠击打了一般，疼痛难奈，鼻子也阵阵发酸，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这般的母亲。
梅姨，可敬的梅姨，向我们展示了她跳楼式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