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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滇西北。
泸水碧罗雪山下,是骏马般奔腾向南流去的怒江水。宋知远往江面用力扔了一片瓦砾,瞬间就被汹涌的江水吞噬掉,他说:“清秋,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他要带离开泸水。”
上午,宋知远刚刚举行过了成人礼——普米族的男孩,他已经十三岁了。
或许离开也是对的,他本就不是属于泸水的孩子。父亲告诉我,十三年前的春天,他的父亲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来到泸水,随后便在此安了家,多年来和邻里相处也算和睦,泸水人淳朴倒也没把他们当做外乡人。
“离开泸水去哪儿?”我还是开口问他。
“昆明。”他冲我笑笑,“去读洋人开的学校。”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轻轻敲我的头,“当然。知文和母亲还留在泸水,我会回来的。”
“那你要是不回泸水,我就去昆明找你。”
“好!”
“宋知远,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母亲说过我们是有婚约的,我得给你留个信物。”我从脖间摘下吊坠放在他手心里,“你带着这个,这样你走到哪我都能找到你。”
少年宋知远在夕阳下拥抱小小的我,“清秋,我走不丢的。”
2
知文问我:“清秋姐,大哥去哪了?”
“大哥去昆明读书了,不过他说会给我们写信的。”
转眼间便夏去秋来,知文也要去跟先生念私塾了。我真羡慕他们兄弟两个都能够去念书,便也央求母亲送我去上私塾,母亲不同意,“女儿家的,念书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多在家做做针线,以后也能给你寻个好人家。”
我倔起性子来,和母亲对峙,以绝食相挟。最后是父亲发了话,“那就让她去念吧,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子念些书也不是坏事。”
我冲父亲做了个得逞的鬼脸,他抽着烟斗对我笑的宠溺:“你个死丫头,也不晓得中了什么邪,铁了心去念书。”
我满心欢喜的跑开,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荡来荡去。耳边不断回响起宋知远走的那天冲我喊的那句话,他说:“清秋,我会给你写信的。”
是啊,宋知远说了会给我写信的,所以我一定要念书识字,要不然宋知远来了信我不认得那怎么办?我可不想让知文念给我听,那是宋知远写给我的。
我如愿以偿上了私塾,但却发现自己是一个挺尴尬的存在。知文他们那些男孩都是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可我,已经十一岁了,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总是感觉有些别扭的。
幸好,我收到了宋知远的第一封信,我认得不全,却又心急。只好努力跟随先生识字,不再心系年岁之事,只半个学期的功夫我便把先生教的课文认全了,为此先生常拿着我的课业在父亲面前夸我聪慧,他哪里晓得我努力念书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够看懂宋知远写给我的书信。
晚上,就着月光,我倚在雕花木窗前偷偷打开那封被我珍藏已久的信纸,宋知远隽秀的笔迹便跃然于眼前了。
清秋:
我已随父亲抵达昆明,其繁华开明非泸水之能相比,商店众多,引人流连。今我已在昆明中学就读,学习文化课程。另听父亲数次提起讲武堂之名气,心甚向往。近来甚是想念你和知文,他尚幼小,你替我多多照看于他,另代我向母亲问好,请她多自保重身体。他日如你能赴昆明,定与你一见昆明之繁荣。
知远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3
怎么我只是眨了一下眼,四年就过去了呢。
知文也念完私塾了,他也要去读中学了,而那个时常侵入在我梦中的少年也要回来了。
宋知远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干净整洁的学生装,脚上是亮铮铮的黑色皮鞋,我都快有些认不出他来了。他实在变了太多,从一个懵懂清秀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的风华正茂,我总觉得他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一样,可掰起指头一算,确是已经四年的光景了。
“清秋,知文说你也去念私塾了,那怎么不给我回信?”他的笑容还是如同四年前一样,温暖如春风。
我便没由来的红了脸庞,支支吾吾的回答:“我,我不知道怎么给你回信。”说完我又急着补了一句,“你给我写的信我都存着呢。”
他敲敲我的额头,用略带调侃的口吻说:“信上有我学校的地址,你应该去邮局问一下的,那就知道怎么回信了。”
我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轻的像蚊蝇,“那些信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但他还是听到了,“傻丫头,回头我们一起去邮局,我教你。”
“哦。”我轻轻点头。
“父亲让我来接知文去昆明读中学。”
我侧过身去,理了下发簪说,“嗯,先生说知文和你一样,都是能做学问的。”
他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站立着,良久又问我:“清秋,你呢?”
“啊,我?”
“你也去昆明吧,那里有云南最好的女子中学,以你的聪慧肯定能考上的。”
我抬头望向他,“我一个女儿家去昆明干什么?”
他眉目紧锁着,“清秋,你知道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吗?”
我茫然摇头,于我而言,只想能看见他就好。至于国家,我一个普通女子能有什么作为?
宋知远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慨和坚毅,“现在的中国还能叫中国吗?东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又对华北虎视眈眈,国家无力,置四万万民众于不顾。而今整个中华民族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再这样下去,国将之不国,家将之无家。”
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头,情绪像怒江水一样奔腾激昂:“清秋,梁启超先生曾说过,少年强则中国强,国家需要我们这一代人去改变。清秋,我们是现代青年,不应该固守自封,我们应该走出去,去抗争,去拯救我们的国家。”
我不知措施,怔在那里。良久,他叹一口气,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他的背影,已经有些巍峨了,我想起昨夜父亲冷冷对我说:宋知远,他是要做大事的,你不要再妄想了。
是啊,现在的宋知远是我从未知晓过的少年。原来四年的时间,已将我们分隔开来了许多,我的心感到阵阵的痛。
“知远,对不起,父亲不会让我去昆明的,我.....”
他打断了我,“知文不肯走,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你,你帮我劝劝他。”
“好。”
我在碧罗雪山下找到了知文,他一个人坐在江边在背英文。昏黄的夕阳透过树荫折射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就像曾经的宋知远一样。
我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他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别过头去继续背书。我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去昆明?”
“为什么要去昆明,在泸水不好吗?大哥已经去了昆明,我要留在这里陪着母亲,还有、还有你。
“因为你是男孩子,就是注定要去到更大的世界,只有出去了,将来才能有出息。”
他闷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想去昆明的。我从口袋里拿出绣好的荷包给他,“这个送你,以后就让它替我陪你。”
他猛然抬头问我:“清秋姐,那以后你也会去昆明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会呀!”
夕阳下,知文紧紧拥抱我。那一刻我想起了,四年前宋知远有这样拥抱过我。
4
可宋知远并没有履行他对我的承诺,直到他和知文离开,也没有陪我去邮局教我怎样给他寄回信。
我去车站送他们,火车临行前,他说:“清秋,我在昆明等你。”
火车声隆隆响起,我站在车窗下对他喊:“宋知远,你会不会一直在昆明等我?”
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火车远去了,又渐渐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片片呛人的白色烟气。
时间就像沙漏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我再没有收到宋知远的来信,每个深夜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翻出那些年宋知远写给我的书信,一遍又一遍地诵读摩挲,每次看到那些信,我都觉得他仿佛还在我的身边,我们还像当年一样嬉戏玩闹,无忧无虑。
四年,一共24封信,那就是我的全部。
我以为余生的时光里再也不会有宋知远这个名字了,直到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再次收到他的书信。
清秋:
近日我将离开昆明,前往南京。云南讲武堂之不再开课招生,我意前往南京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就读军事,已征得父亲同意,将择日北上,故不能再于昆明相候。现华北岌岌可危,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好男儿亦是应当沙场杀敌以报国恩,早年本意加入滇军,奈何今云南讲武堂不再授课,唯北上南京接受正规军事教育。待学成归来,定当同我将士荡平倭寇,收我国土。清秋,你多加保重,勿念。
知远
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七日
宋知远,你不是说会一直在昆明等我吗?
你在昆明,我还可以站在丹拉上上遥望你的城市,可如果你去了南京,那我该如何再寻找你的身影?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勇气会有这么大。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凌晨,我带着宋知远写给我的二十五封信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昆明的列车。
宋知远,你等等我,等我去昆明拥抱你。
可是,当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跌跌撞撞赶到昆明的时候,宋知远早已前往了南京。我拿着他的信独自坐在马路上哭泣,知文在我身旁站了良久,他说:“清秋姐,大哥走了不是还有我吗?”
他的口吻越来越像宋知远了,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面容太过熟悉,但却又如此的陌生。
可我得要在昆明立足。知文央求他父亲把我安排进了护校学习,两年后我从护校毕业,进入昆明第二医院。
昆明第二医院,也是滇军的野战医院所在地,那几年滇军战事颇多,相继入川西、黔南作战,伤亡也严重至极。战事一起,医院就十分忙碌起来,源源不断的滇军伤兵被送来后方,每每看到那些受伤的官兵痛苦的模样,我总会想起宋知远,不知他在南京好不好?会不会也像这样伤的严重?
知文总是说我多虑,他说大哥是去读军校,又不是去战场打仗。可我总是不放心,当初他在写给我的书信中口吻是那样的悲重。但我知晓不了他的内心,毕竟,我和他又已数年未见了。
知文虽已在书信里告知他我已来到昆明,但我再也未曾收到他独自写于我的书信,甚至在寄回给知文和伯父的信里对我也少之提及,信中内容更多的是他在南京学习了什么军事课程、自己取得了众多科目上的优异成绩云云。
为此我常在夜里暗自伤神,我有时想,宋知远他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他怎么能忘记我呢?那他是不是也忘了多年前对我的约定?
天上是月朗星稀,心中却是斯人远去,我终究没有想明白。
直到多年后,他要我带给他一抔故土时我才明白,在他离开泸水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我们就是要不断的错过。但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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