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林如海,处处是青郁的呼吸
从上海坐高铁到安吉,车窗外的高楼渐渐矮下去,变成了连绵的绿浪。我这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见惯了钢筋水泥的森林,头一遭被这么大片的青竹撞了眼——那不是公园里几丛点缀的竹子,是漫山遍野的竹海,风一吹,竹梢头波浪似的涌过来,连空气里都飘着碎碎的青气,像刚剥开的嫩笋尖儿,带着股子清爽的腥甜。
在竹博园里遇见个砍竹的老汉,头戴竹编斗笠,裤脚卷得高低不齐,手里的柴刀磨得发亮。他说安吉人跟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春挖笋,夏编筐,秋砍竹,冬烤火,竹子是饭桌上的笋干,是屋檐下的竹椅,是灶膛里的柴火。我伸手摸那碗口粗的毛竹,表皮滑溜溜的,带着层薄薄的白霜,阳光透过叶隙落下来,在地上织成铜钱似的光斑,风吹过,光斑就碎成了闪闪烁烁的银箔。
晚上住在竹林深处的民宿,夜里听见竹枝摇晃的声音,沙沙啦啦,像谁在窗外翻书。推窗一看,月光把竹子的影子投在白墙上,枝枝桠桠都是瘦劲的模样,倒想起豫园里的竹雕摆件,可眼前这活物的动静,却比任何工艺品都更叫人心里踏实——原来真有地方,连风都带着草木的魂。
二、溪水似绸,流着山野的性情
安吉的水,是从山里头渗出来的。在藏龙百瀑景区,我蹲在溪边洗手,那水凉得像块软玉,刚触到皮肤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水里头能看见圆滚滚的鹅卵石,还有几尾寸把长的小鱼,一晃眼就钻进石缝里,跟人捉迷藏似的。同行的本地大姐说,这水是“活”的,春天带着融雪的清冽,夏天裹着草木的阴凉,到了秋天,水底能映出满山的红叶,像打翻了染缸。
路过一个叫“余村”的村子,村口有条溪,溪上搭着座石板桥。桥边坐着个洗衣的妇人,棒槌捶在衣裳上,咚咚响。她见我盯着水看,就笑:“这水干净,能直接喝呢!”我捧了一捧凑到嘴边,果然有股子甜丝丝的味儿,比上海超市里卖的矿泉水还清冽。溪边长着些叫不出名的野花,粉的白的,花瓣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往下游漂,远处有个光屁股的娃娃在浅滩里摸螺丝,裤衩子浸在水里,像朵开败的荷花。
忽然想起上海的黄浦江,江面上总跑着货船,水是浑黄的,岸边长满了水泥堤坝。可这儿的溪水,是能映出天光云影的,是能听见鱼跃虫鸣的,它不像城市里的水那样被管束着,而是带着山野的任性,哗啦啦地唱着歌,往山外头跑。
三、村舍如画,藏着旧时光的褶皱
安吉的村子,不像上海郊区的别墅区那样整齐划一,而是依山傍水地散着,白墙黑瓦,像水墨画里不小心滴落的墨点。在鲁家村,我走进一家老院子,门楣上的砖雕已经有些模糊了,刻着“福禄寿”三个字,院子里晒着笋干,竹匾铺得满地都是,金黄的笋片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
屋里头坐着个老太太,正用竹针挑拣茶叶。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块蓝布帕子包着,见我进来,就指了指板凳让我坐。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墙上挂着个老座钟,钟摆滴答滴答地走,声音在 quiet 的屋子里格外清晰。老太太说,这院子是她爷爷那一辈盖的,墙上的石灰刷了又刷,木头柱子被烟火熏得发黑,可住着舒坦。“比城里的高楼好,接地气。”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像晒久了的橘皮,却透着股子暖烘烘的人气。
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总能遇见些旧物件:磨盘改的花盆,破了口的陶罐里种着多肉,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柴火,柴火堆里还钻出只花狸猫,眯着眼打盹。有户人家的院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上联只剩“春回大”三个字,下联模糊不清,可那红纸在白墙上晃着,倒比任何时髦的装饰都更有生气。这村子不像个精心打扮的景点,倒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把日子过得皱巴巴的,却处处藏着暖乎乎的故事。
四、人心如茶,泡开了日子的滋味
在安吉的最后一天,我钻进了一家山坳里的茶馆。茶馆是栋老木屋,梁上挂着晒干的玉米和红辣椒,桌子是旧门板改的,茶杯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纹。老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自称“茶农老王”,见我进来,就往泥炉上坐了壶山泉水,抓了把新炒的白茶放进去。
“我们安吉人,早上起来不喝咖啡,就好这口白茶。”老王把茶杯推给我,茶汤清得像水,喝进嘴里却先苦后甜,舌根底下泛着股子清香。他说这茶是自家山上种的,不打农药,靠天吃饭。“不像城里头,做什么都要算成本。”他指着窗外的茶山,“你看那茶树,春天发新芽,秋天落叶子,人跟它打交道,急不得。”
正说着,进来个背着竹篓的老汉,跟老王熟络地打招呼,往板凳上一坐,自己就倒了杯茶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年的茶价、山里的笋情,偶尔沉默下来,就听见炉子里的柴火噼啪响。我忽然觉得,这场景跟上海写字楼里的下午茶完全不一样——那里的咖啡要讲究拉花,点心要摆成塔,说话得想着分寸;可这儿的茶,是大碗喝的,话是随便聊的,连沉默都显得自然。
临走时,老王塞给我一小包茶叶,用牛皮纸包着,纸上写着“安吉白茶”四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实在劲儿。“拿回去尝尝,不值钱,是个心意。”他说。我攥着那包茶,忽然觉得,安吉最让人忘不了的,不是那些山山水水,而是这股子不紧不慢、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就像那杯白茶,初看平淡,细品却有滋味,让人想起日子本该有的样子。
从安吉回上海的路上,高铁又穿过那些高楼大厦,可我眼前总晃着竹海里的阳光、溪水里的花瓣、老院子里的座钟。这座被钢筋水泥填满的城市,终究是缺了点安吉那种“土”味儿——那不是落后,是一种跟土地连着根的踏实,是一种让日子慢下来的从容。或许哪天,我还得再去一趟,不为看风景,就为在那竹荫底下,喝杯老王泡的茶,听听山风穿过竹林的声音,像听一场久违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