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腰间的玉取下放在桌案上,两块玉均呈墨绿色,在幽暗的光线下其浑然天成的灵气也使之散发着透亮的光泽,分明是随身携带了约莫二十载,二人的玉却都是完好无缺且通透如崭新,而仔细瞧去,其玉的浑厚仿佛是过尽了百年光景的沉淀。穿出了绿茫一片,久违的人烟之气铺卷而来。两道商贩叫卖,街中各色行人,楼宇齐整而矗。
沈言轩脱着履袜,突然说道:“我有时候会想,这玉来历奇异,胡思乱想起来,怕那人言语并非胡诌。”说着这话的声音越来越浅,最后化成一声轻叹。
“我倒是很想知道,这玉到底于你我有怎样的涵义。”
沈偌泽不语,倾上身去,帮着沈言轩脱着另一只腿上的履袜,斜眼瞟着伏在案上的墨玉,半响才道:“我从未想过此玉是不祥之兆,也坚信不是。”
那双眼被烛火印的幽深,犹如千山万壑里望不到尽头的潭水,又清晰可听那泠泠作响的泉水激石。
“你不信便好。”沈言轩看着他动作轻巧,眯起眼来。
拆最后一道时,沈偌泽却是停下来动作,声音凌厉了几分:“你以后不许再如此胡乱猜疑。”
看他如此反应,先是一愣,随即上扬了嘴角,微咧着点头而笑。
两个八尺男儿并肩躺在并不宽敞的榻上,被褥好生盖在二人的身上,沈言轩觉得有些许挤,不自觉地侧过身来,双腿胡乱摆着,双臂还算规矩,好好的搭在胸前。
在其旁的沈偌泽被他胡乱蹬着腿而消了睡意,睁开眼来,看到的是朝着自己这边侧躺的沈言轩,可闻的呼吸和微颤的睫毛。
如此想来,从儿时到至今,沈言轩是唯一一个同枕而棉的人,若说儿时共处一榻是因为手足牵系,到大了些时,共处一室时的心绪却从某一时刻起,悄无声息的改变着。有些东西在滋生,给予人以理不清剪不断的矛盾,二人不再同睡一房,这种默契一直维持了好几载。
听着他兄长兄长的唤着自己,恍然觉得有些事情是自己想错了,有些东西他不该存在。
“竟然……”沈言轩不由而愣,只想三载前来时,此地不过一萧条荒地。
腾身着地,叹道:“抚今追昔,变迁之大,直是无以同日而语。”
沈偌泽看向他,只作抬手,拍尽他肩上尘迹,“走罢。”
可见申时一过,间间酒肆渐是忙碌,且是一片红火。“走了一路,可觉饿了?”沈偌泽问。
“有点儿,”沈言轩摸上空荡荡的肚子,咧嘴笑说,“填饱肚子要紧。”
寻了间酒家,只见其中人声鼎沸,竟是座无虚席。一小二笑迎道:“二楼有空位,两位公子随小的来。”
这条街巷中,打尖客栈不在少数,数层酒肆也是有个两三来个,如此,竟也能仍如供不应求般,见这人满为患之景。
上到二楼,也不过只剩两三空桌,“这生意竟如此好。”心中生惑,且道。
小二听之,却是摇首轻叹:“不好啊,如今这地的酒肆愈开愈多,生意便是比不了之前了。”
尤似谦之有过,沈言轩讶异看他,“如此还不好,那昔日可是怎般盛况?”
擦着桌凳,小二话匣作开:“东边那道修好之后,这处人流便多起来,寅时一过,就难见空桌了。”
沈言轩眸色一顿:“是往河东那带去的路?”
见这人好似并不知情的模样,小二不禁瞪大了眼,“这路都通了一年多时,难道公子未曾听闻?”
“不走此道,便也不需知晓。”沈偌泽沉声,将话接来。望他问道,“想吃甚麽?”
随口点了几道爱吃的菜。末了,沈言轩又道:“再来坛女儿红。”
小二点首记下,且问:“看二位公子不似本地人,不知有何忌口没有?”
沈偌泽道:“不沾酒。”
小二一愣:“可……那女儿红……”
“劳烦兄台划掉。”
沈言轩自是不满,欲要作瞪而去。刚撞那人眸光,却似六月霜雪,凝了他满目赤日。
只得喃声:“不喝便不喝……”
“没想到,地处会成一通衢之地,难怪行人如织。”上菜间隙,沈言轩看了眼四周客人,装扮行头各是不同。茶水入肚,又道,“途径此地的既有侠士文人,又有行差的官员商贾,此般,繁盛便是自来了。”
听罢未语。
“言轩。”
“嗯?”悦然应声,挑眉而去。却见眼前人面沉声浅,“我此行来,正是为了差事。”
听罢,面上一僵,“何意?”
“茶庄中的事,我且需去晋州几日。”
“白灼鸡丝,珍珠鱼丸,桂花大头菜。还有一道松子海罗干,客官稍等片刻。”
菜齐摆了上来,瞬起热气,白烟四散,只将他面上惘然,悄然隐去。
“那路一通,从此经往晋州,想必是快上许多。”替他夹菜,道,“那你何时去?”
沈偌泽回道:“我方是从晋州过来,那处的事已是行妥了。”
此言听罢,心中倒似舒了口气,又问:“那之后你打算……?”
“到洛阳核账,交接完后,再回长安。”未多犹豫,只看他面上寻常,淡然而对。
“嗯。”应声垂眸,一扯嘴角,低声笑道,“原不是……看来是我多想了。”
桌上瓷杯不知被他何时撞倒,茶水倾覆,渐是染湿了衣袖。
“小心!”捏过左臂,避开了仍在满溢的茶水,沈言轩才是了回神,忙将茶杯扶起。
只见那衣袖尽湿了大半,沈言轩且是狼狈作笑:“方才,我走神了。”说着,便是将左手垂了桌下,故是避了那人目光。
“为何躲?”沈偌泽眉头似蹙,从袖中拿出一靛蓝巾帕递了他,“擦下。”
默声接过,半响,听他道:“未能久留,我知道,你心中怪我。”
沈言轩抬眸而去,锋芒隐露,“我若说我不怪,你可信?”
又想那时承诺,怕也只是他一人还尤记至今。他一笑,摇首道:“我未负气,只是……你迟迟而来,又匆匆要走,遗憾罢了。”
看向那人眉宇,瞬是如鲠在喉,“安笃茶庄,也当你来接手了。”
食顷,皆放了筷,盘中菜,却是未怎动过。
“我问你一事。”
待沈偌泽目光而至,他便开口:“你应试未过,可有他因?”
只看那人似作语,又沉眸。沈言轩无奈耸肩,自是心中明了,“我也猜到,爹他不会让你入朝为官。”
沈家茶业,追溯至今已有百年。早年间,只靠一间茶摊生计,历经数代,才有田地,开一茶庄,自产自营。此间薪火相传,辈辈心血,“安笃”之号才逐而盛于茶界,得以兴旺昌盛。
沈安德年岁已高,也当颐养天年。眼下能继承祖业的,俨是长子无疑。
若行商坐贾,便不能志在官场。
“爹买通了官员,让我落榜。”
出酒楼时,天上已是乌沉一片。
“这天色,好似又有大雨。”话虽如此,但他目中游离,蹙眉枉然之态,却似他因而至。
沈言轩又道,“快去马市罢,也好早些回山。”
马市里人流攒动,倒有不少挑马的人。且看此处,不单租售马匹,还有买马的马商。“若是不做停歇,从远处到此,大多马匹都会筋疲力尽,或伤或死。马商便低价买之,养好后再高价卖个他人。”
沈言轩点点头,转向白哥,瞪道:“听到没,你若再动你那蹄子,我便把你卖了去。”
“诶?公子要卖马?!”只见这马商人矮头小,耳朵倒尖,迎了上来。
沈偌泽:“买马。”
“那敢情好,我这儿好马多着呢。公子是想要怎样的马匹?”
沈言轩撇了他眼,随口道:“跑得快,吃得少。”
马商一愣,又忙哈腰而道:“有的,有的,二位随我来。”
“你瞧这匹。”且看,这人牵来了一匹黑马,矮瘦不说,神还呆滞。
“此马的食量极小,公子若是不信,我可……”
“委实是小……”沈言轩勉强笑着,“看它体型便知,恐怕几日只吃一餐。”
“论快,他属第一。”又是牵来一匹白蹄马。看去,四肢倒是强健,毛色且生光泽,倒像是匹好马,“性情如何?”
“不可。”未等马商回话,沈偌泽便作驳道,“瞳色混浊,性情定当暴烈。”
沈言轩细看过去,倒是凶光外露,白哥相比此马,且是沉稳多了。
摇首作罢,欲移步别家。
马商忙是作嚷:“里面马多着呢,可再看看。”
扭头而去,只说道:“不必……”
沈言轩突是止声,呆了住。
“这马,这马从何而得?!”三步作两,行到了马厩之前。
见他反应如此,马商不由作怔,且将它牵了出来,“公子中意这匹?”
“阁下可还记得,此马来历?”沈偌泽在后作问。
“当时我见它无主,且还是匹好马,便将它捡回来养着。”语中作叹,道,“公子若想要,便二十两拿去。”
且想一匹马至少也需三、四十两纹银,“为何开价如此便宜?”沈偌泽问他。
只见马商眉头一蹙,讪讪道:“你买去,莫退就行。”
“何出此言?”沈言轩摸着马身,看过去。
只想此马将他折腾不轻,又有一欲买之主,只恐再遇此前之事。他也不消隐瞒,如实道:“此马温顺非常,但不知何故,买去的人都说它不受驯服,皆是退了回来……唉,我算是怕了,此次低价卖予你们,恕不退还。”
“有的马终年只奉一主,信念而至,故是不再认他人为主。只怕,你捡来的这马,便是此番性情。”
听罢,只得摇首苦笑,叹道:“白得了一马,还以为有利可图,哪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花了草粮不说,还损了自家声誉。”
“公子若不要,我也不作强求。”说着,他便欲将它带回马厩。
沈言轩拦下,“要,要!怎得不要!”
只见他一把抱过马颈,眉飞眼笑。
走时,沈言轩朝之抱拳,道:“黑弟被我丢失数载,今时有幸复得,多亏阁下,我沈某在此谢言而过。”
言罢,二人便扬尘而去。
马商原地作愣,半响,突是捶胸大号:“二十两,我怎只卖二十两……!”
路至山腰,突是,小雨纷至。
“这一场雨……”沈言轩微是作顿,哑然失声。
“如何?”
“一旦下雨,山路定是难行,”眉目旦蹙,低声问道,“你何时启程?”
漱漱间,只听他说道:“言轩,你随我回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