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入水,门悬菖蒲,又到了一年的端午,天南海北好多人来到泰山,每年端午都有好多人到泰山脚下的八扶庄祝喜,因为八扶庄庄主姜扶阳每年端午都会娶妻,他听从黄山神医——稂病己说的:女子若一年不孕,再孕便难。
姜扶阳是齐鲁大地最有名气的人,姜扶阳是齐鲁大地最有名气的人,齐鲁的黑白生意,一半是他的,一半要仰他的鼻息。齐鲁的江湖,是他朋友的江湖。江湖多是落拓客,虽爱声名也爱酒。姜扶阳武功平平,但仗义疏财,豪爽不拘小节,平日里,有人央他办事,他必使十二分力气,多有初长成想闯江湖的少年小辈,因拮据困窘,又不甘平庸,只要来八扶庄拜见,姜扶阳都会送其一匹好马、一副好鞍、一笔盘缠、一次温柔乡。而等到少年江湖成名,月下酒前,或多少的谈及此事,姜扶阳的孟尝名声,自然落到了五湖四海,日久天长,他的朋友如过江之鲫。所以他的喜事,从天南地北来祝喜的客人太多了,十里长街,南腔北调。真仿佛是一个江湖被拢到了齐鲁。
姜扶阳是齐鲁大地最有名气的人,但他没有亲人,所以他的辉煌总让他孤独。到今年,他已娶了二十一位品相上佳的女子,仍没有一儿半女,他娶妻自然是为了姜家的儿女。他不把妻子当亲人,因为用钱买来的亲人,他可以买很多。
他年纪渐渐大了,害怕的事情已不多。但在近两年,偶尔的罢酒停箸,声如掷石击水,空庭响彻时候,总仿佛有只猫在舔他的足跟,让他想说话。他在庭院里,看着深蓝的夜空,只感觉自己成了次第阑珊的星火中一颗,慢慢掉进了杯子。
端午,日光充足,徐徐轻风。八扶庄卧在泰山脚下,庄子里的建筑暗契了八卦阵,贵气昭昭,房屋树木,连绵数里,生生不息;所用的建材是清一水的金丝楠,屋顶则铺了从大食国运来的纯净琉璃,院里的路径落满了泰山石,宾客如至,先生敬意。昔年岐山望气仙人——余岁曾言此庄建在泰山气势起承处,庄里一定会出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八扶庄在左右两院摆了三十席,后院马场,安置了五十五席,院中的水榭楼台则是放了雅席,来招待各宗门的女眷,内院则只有几席。今日掌厨的是宫内鲁菜御厨的师傅易大厨——易往来,吃惯风尘的江湖客无不翘首以盼,但迟迟不见姜扶阳踪影。往年,他大清早就在招待宾客。
此时,姜扶阳在一间异常孤独的房中,浑身狼藉,失魂落魄。昨夜,他与许多有大名声的人吃了一席,兜兜转转到了这间房中,酒刹然清醒。此刻,姜扶阳还狼狈的留在这异常冷清的房中。因为昨夜老鸦空叫时,他遇到了一件异常荒唐的事。这房间,是他儿子的房间,姜扶阳曾有一子,在三岁时,下落不明。他在每年娶妻的前一夜,都要来这房里坐坐。但昨夜他却见鬼了。
正午,酒宴开席。右院的一席发生了争吵。一白衣女孩和位贵公子。原是为了坐席。贵公子是某世家的公子,而这女孩和她哥哥,女孩右手边的白衣男子,出身在了布衣人家,但兄妹二人偏偏生的上上容貌,有出尘风采,且言语谦卑,更让人亲近喜欢,因此同席的人一直在和兄妹二人说话。于是让那贵公子生出了不忿,他当然是因为嫉妒。于是他向兄妹二人发难,为什么坐到右院来。
宴席,分三个场地,左右两院为名门嫡系或声名远扬之人,榭台则供女眷,而后院的跑马场则给没有背景、籍籍无名的散人吃席。贵公子一定要让这对兄妹回到他们该待的地方。
那白衣女孩性格倔强,且不知道尊富敬贵,她生气的要拿酒去泼贵公子,她的哥哥一直在拦着她,她的头发张牙舞爪,煞是可爱。贵公子有些喜欢这女孩了,所以他也喊得更凶了,想让女孩看看他的本领,他把大管家吆喝了过来,责骂大管家。大管家过来听了几句,哼哼了几声,就软绵绵的走了。
贵公子遭此敷衍,脸色难看,恶狠狠的说:要让姜伯伯把大管家赶走,怎么能留这么不妥当的人管院子。并没有人因为他叫了姜伯伯,就来附和他。因为好多年轻人,都在变着法子叫姜扶阳爹爹。
女孩望着大管家的背影,惊奇的说道:今天是大喜日子,但庄里竟然没有张红搭彩,也没有爆竹礼花,还有这大管家,也太奇怪了。
同席的纷纷附和,也称奇怪。女孩没有得到答案,便东张西望,那贵公子大概是知道些内情,忽然施施然的说道:早上是搭了红,结了彩的。但临时拆了去。只是他一说话,同席的人,就开始吃酒吃菜。那贵公子又吃了个大瘪,便忙不迭的喝酒掩饰,心里却更恼兄妹二人。女孩见到她这吃瘪的模样,不由噗嗤笑了,女孩有两个梨涡,笑的太好看,一桌的人望痴了,连那贵公子也放下了成见。讲他们其实该往更深处的院子坐的。
更深处的院子有一枪挑翻崆峒的林铁西,清朗君子晏江白,食客三千的泰和庄的李商庄主,五台山的皆喜和尚,那都是江湖里的赫赫有名的人物。女孩听了这恭维,又是一笑,把同席的人魂都牵住了,都想疼爱她。女孩的哥哥,吃醋的咳了几下,浅浅一笑,算是谢谢这恭维。
他说道:这里的菜,已经够好了,管家这般安排,已算是逾规。我兄妹初次游历天下,便有这份待遇,实在诚惶诚恐,怎么敢奢求还要往里面坐。那些人物,都是辛辛苦苦才坐到里面位置的,我们兄妹二人又怎么敢仗着这张面皮,和这些前辈同盘而食。
那贵公子听的烦了,撂了句:真是个话唠。
白衣男子神色一窘。便低声从自己妹妹身上找场子,他说道:郭不再,你真是粗心,我从进院子开始,就发现古怪了,你现在才发现?你忘记老师说的闯荡江湖四字真言,胆大心细了吗?而且你发现庄里的管家和仆人的态度了吗?一个个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这里面一定有隐情。他嘀嘀咕咕的,像蛤蟆叫,女孩不胜烦,夹起一块红烧肉堵住了男子的嘴。
这场酒宴全然不像喜宴,幸好厨子手艺高明,庄主大方,让众人吃的酣畅,喝的酩酊,朵颐大动时,自然没有精力去问,去想。一直过了午时,酒足饭饱,后知后觉八扶庄的诡异时。正好消息从内院传了出来,“姜扶阳自今年起,再不娶妻。”
众皆哗然,浑话如飞。姜扶阳先行出来了,他一身简装,神色复杂,不像大喜之人。姜扶阳虽是半老之人,但面庞上的衰老之色,却够多了。但他气度于廊前一横,仿佛汪洋大海。双目如星河深处的渺渺。
姜扶阳拱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述明事情原委,他真的不打算娶了。院子里像挤满了一群入了水的鸭子,在看水中的鱼戏。贵公子大声嚷嚷,他叫姜扶阳姜伯伯。姜扶阳听见了,依稀是朝他点头,他心满意足的安静下来,还呵斥身旁的人安静,听姜扶阳说话。
姜扶阳说道:五台山的苦口大师一直在教导我,直至今日才明悟。世事早在佛掌中刻录好,强求只会损德,这些年,我已损了不少阴德,荒废女子贞洁青春不说,还让人误以为只要财大势大就可为所欲为,真是罪孽。所以,大家吃完了这顿宴,我便把八扶庄关了,变卖家产,散尽家财,去海外蓬莱隐居求法。
这话一现出口,宾客们无不骇然,如见到火把的蜜蜂,又乱,又不知是为什么乱的模样。姜扶阳手做下压势,声如洪钟大吕,悲悯道:只在刹那,立地成佛,因缘际会,皆是命运。
姜扶阳转身走了,步履坚决,让人颇为恍惚,虽不解其中隐情,但这一切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言语凿凿。没人看到五台山的皆喜和尚在摇头。
是夜,八扶庄略显萧瑟,宾客走散,宴席一毕后,仆人家眷也各奔前程。姜扶阳的二十一妻子,也各自含泪,姜扶阳毕竟是多金的,温柔的,大方的,有用的,她们愿意做他的亲人,但他意已决,所以这二十一位妻子,拥着满满一车的金银细软,含泪离开了姜扶阳。
这偌大的八扶庄在一日间,只剩几匹好马和姜扶阳了,姜扶阳吃了个凉粽子,纵马扬长而去,洒脱至极。附近窥探的好奇人,不禁感慨,这么大这么辉煌的一个庄子,以后就只给乞丐和野狗野猫住了。
马嘶声从远方飘来,渐渐弱了,余声空留。而随着声音彻底消失,四面八方立即弹射出了无数人,冲进庄子,不须多久,就听到贪恋的狂笑。果然八扶庄里还有很多未敛去的财宝。他们肆无忌惮的洗劫,因为以后再也没有八扶庄,没有姜扶阳了。那贵公子也没了姜伯伯,在与人抢夺一副画时,让人打破了脑袋。
江湖里的人太多了,很可惜,姜扶阳并不是一个会被永远记住的人。月亮让灰云遮住的一半白,月亮就是半个,他尚不是月亮,只是众多在泯灭的星星中的一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