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江南的冬天吧。
小雪漫漫,洒在高高翘起的屋檐上。角落里有春天的时候燕子衔来的泥土,黏在洁白的墙壁上。良玉想着,等来年春天,她又可以看到成群的燕子,在门前飞来飞去。
外婆端着热腾腾的白粥叫她,“良玉,过来吃饭了。”
良玉裹着细细的棉袍,躲在炉子旁边,用鼻子嗅了嗅。她说,“外婆,做的什么?好香。”
外婆笑着关上了窗户,说,“我们良玉最爱吃的瘦肉粥啊,锅里还剩很多,够你吃了。”
良玉抱着外婆的胳膊笑吟吟的撒娇,准备吃饭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像是有男人的声音,外婆起身出去了。良玉也偷偷的跟了出去。
那是良玉第一次见到金铃。她穿着黑色的大棉衣,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脚下一双铮亮的小黑皮鞋。她睁着凛冽又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良玉。
对生在江南的良玉来说,她不喜欢这样强烈又敏锐的北方女孩。
外婆偷偷的告诉她,金铃是她的堂姐,大雪纷飞的北方,她刚刚送走了她的爸爸妈妈。
良玉愣了愣,对十岁的她来说,她不知道外婆嘴里的送走是何意义。尽管她不喜欢这个张扬的堂姐,但也接受了与她一起生活的事实。
一起生活了三天之后,金铃终于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良玉看着她乌黑亮丽的眼睛,小声的说,“良玉。”
金铃单手撑在木桌上,看着她微微的笑了。她说,“良玉,温良如玉。真是好名字。”
良玉第一次看到金铃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这个大她两岁的堂姐,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那个陌生的男人会经常来看金铃,顺便带一大包吃的过来。这种时候金铃总是躲在房里不愿意出来,等到那个男人走了之后,金铃就把吃的全部给了良玉。她冷着眼眸,一言不发的待在她的小屋子里。只有这个时候,良玉才会觉得,金铃的心就像江南的冬天一样,冷得发紫。
冬天过完了,她们一起上了学。
有一天良玉被隔壁班的小男生欺负,金铃知道后,操起书包就往那个男生的脸上砸去。将他死命的摁在地上,说,“去给良玉道歉。”班里的孩子吓得不轻,良玉也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看见那个男孩子鼻青脸肿的站在她面前低着头说对不起。
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良玉。
小院后面有一颗大树,金铃常常跑到那里去,后面跟着良玉。
金铃说,“良玉,你会爬树吗?”良玉摇摇头,说,“太危险了。”
金铃笑了笑,动作熟练的爬了上去。她坐在树干上,朝底下的良玉招招手,“良玉,上来吧,别怕。”
金铃的碎发飘到脸上,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吸引着良玉。她一咬牙,卷起袖子,用力的爬了上去。金铃伸手去拉她,良玉气喘吁吁的与她坐在了一起。她低着头看了眼地下,心里一颤,觉得一阵眩晕。她紧紧的抱着金铃的手臂,生怕掉下去。
金铃欢快的笑,她说 ,“良玉,你真是胆小。”
良玉捂了捂胸口,看着金铃,也不说话。
有冷风吹过来,良玉打了一个激灵,忽然看见金铃的眼眸变得黯淡。她呆呆地看着远方,她说,“良玉,你知道吗。我爸爸可会爬树了,我很小的时候,趴在他背上,他背着我三两下就爬了上来。然后将我抱在怀里,坐在大树上,给我讲我从没听过的故事。”
良玉看到金铃的脸上有两行清泪流下,但是她不懂。她只会抱着金铃说,“那以后我给你讲故事吧。姐姐。”金铃怔愣的回头,看着良玉清明的眼睛,哭出声来。
那是良玉第一次看到金铃哭,她哭得很凶,哭到眼睛发肿。她说,“良玉,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那一年的冬天过得很快,快到良玉觉得坐在树上的时候都能看到北方的春天。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等到良玉刚上了初中,金铃就快要毕业了。
金铃坐在良玉的房间里,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候。良玉是典型的江南女孩,温婉,沉静。不像她,张扬热烈。有时候金铃会很羡慕良玉,有完整的家庭,有亲人的陪伴,她的成长,他们都会见证。
良玉从睡梦中醒来,她看着金铃明朗的眉眼,愣愣地说,“姐姐,你怎么在我房里?”
金铃笑了,说,“快起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良玉揉了揉眼睛,跟着金铃出去了。
她们来到了小院子那里的大树下,金铃走过去轻轻拉了下藏在树叶里的绳子,突然掉下了许许多多的木牌, 每个木牌的上面都刻着两个字——良玉。
良玉呆呆地看着挂在树上的木牌子,看着它们随风而动,发出“噔噔”的声音。
金铃站在风里,看着傻楞楞的良玉,说,“良玉,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要记得。”
良玉好像没回过神一样,看着风吹过金铃的身旁,好像江南的水荡漾在自己的心头。
可是良玉没有想到,那是金铃的告别。
金铃走了,回了北方。
良玉常常跑到院子里,看着树上挂着的木牌发呆。要么就爬到树干上坐着,看着远方喃喃自语。
良玉不知道金铃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她有没有爬上大树眺望远方。她和金铃仅有的联系,只是一串数字和电话铃声。良玉想着,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难熬。那失去父母的金铃,她曾经的日夜,得多难熬。
外婆养的昙花终于开了一次花。
那是很多年之后了,良玉上了大学。有一天良玉慢悠悠的走回宿舍,看见一道明亮的影子,那人冲过来抱住她。然后沉声叫道,“良玉。”
良玉愣过神来,反手抱住了她,“姐!”
金铃拍了拍她的背,离开她的怀抱,笑着说,“我们良玉出落得更标志了。”
良玉欢快的笑,然后发现了站在她们旁边的陌生男人。良玉微愣,想起多年前那个常常来外婆家看金铃的那个男人。
金铃笑了笑说,“他是我男朋友。林渊。”
林渊走过来看着良玉,礼貌的微笑,说,“良玉,好久不见。”
秋天总是来得太快,南大的校园里总会卷起满天的枯叶,让人不得不紧紧的裹紧了衣服向前走。
金铃拿出了所有积蓄在良玉的大学附近开了一家酒吧,她说,“等你毕业了,我就关了它。”然后金铃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很大的房子,让良玉搬了进来。良玉不知道这些年金铃是怎样过来的,但她知道金铃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也知道半夜的时候金铃总会偷偷的躲到阳台看着窗外一片漆黑静静地抽烟。金铃会慵懒的坐在地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会把装满心事的眼睛在良玉面前擦得雪亮。
她说,良玉,你还是这么温婉。
良玉抱着金铃入睡,她说,姐,那个男人…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金铃笑笑,说,命运。然后便不再做声,就着沉沉的夜色睡了去。
林渊不会常常来这里,他经常到处出差,有时候两三个月才过来一次。可是他对金铃很好,他会每天打电话到家里,尽管金铃不太愿意去接,这种时候总是良玉去回应。他会每隔几天就寄东西回来,吃的用的穿得,什么都有。可是金铃几乎都不拆开,时间久了,良玉也就不问了。
直到一天夜里,良玉被金铃的惨叫声惊醒。良玉猛地起身,看见金铃捂着肚子,鲜血染红了床单,连着良玉身上的睡衣都红了。她大惊失色,抱着金铃问,“姐!姐!你怎么了?”金铃皱起了眉头说不出话来。良玉急得流泪,手忙脚乱的叫了救护车。
看着金铃被推进了手术室,才哭着打电话给林渊。
半夜的时候,林渊赶了回来,一身风尘仆仆。他绕过良玉,径直走到了金铃的身边,抚摸着她苍白的脸,眼里藏满怜惜。
良玉看到这里,觉得如果金铃有这样的人陪她,应该会很幸福。
她看着昏睡的金铃,问他,“我姐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吗?”林渊回头看她,摇了摇头,“不是。”良玉微愣。她想起医生的话,心像被猛抽了一下。她说,“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吗?”
医生说,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人流已经伤了她的身体。药流不彻底,导致大出血,她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良玉从来没去过北方,金铃曾说,良玉,你就像这江南的水。
那一夜,良玉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抱着林渊哭了整整一夜。
南方的冬天总是来的很晚,良玉从来没想过,再回去老家的时候,竟是要送外婆最后一程。良玉拖着行李回到了老家,看到外婆安详的遗容。良玉抱着迟来的金铃,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她只喃喃的说,“外婆不会想看到我哭吧。”金铃抱紧了他,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良玉,乖。”
外婆种的昙花已经谢了,良玉想着,她还从来没看到过昙花一现的奇景,她只听过外婆在电话里讲过,门前的昙花开了。
可惜那个时候,良玉没能回来看看。
那一晚,天空下起了雪,可能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冷风呼呼的灌进灵堂,良玉和父母一起,守着棺木一夜。
第二天,良玉就高烧不退。她梦见外婆端着热腾腾的白粥来到她床边,温言道,“良玉,快起来,外婆给你炖了瘦肉粥。”她梦见她和金铃一起窝在外婆的被子里,听着外婆讲野人的故事,然后抱着外婆的胳膊不肯离开。她梦见外婆站在枣树下面拿着竹竿打下很多枣子,然后一个一个洗干净了放在她们的床边。
葬礼结束了,人群散了,外婆走的很安详。
良玉病好之后,回了学校。将对外婆的爱融进了江南的冬天。
良玉毕业的时候,金铃就要结婚了。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金铃说,她想去外婆的老家完婚。良玉知道后,连夜赶回了老家。在金铃婚礼举行的前一夜,她们两个住在了外婆的房子里。林渊忙着婚礼的所有事情,于是没有陪着金铃。良玉抱着金铃的胳膊,她闻着金铃身上的清香,问道,“姐,你不怪林渊了吗?”
金铃沉默很久,然后在黑夜里低低地说,“这些年他对我很好,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金铃。他欠我的,早就还清了。”
良玉紧紧的抱住她,想起林渊的话。他说,金铃刚离开江南的那会,他联系不到她。也许,她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四处漂泊,为了养活自己,她什么样的工作都做过。她一无所有,却从不低头。直到她遇见一个男人,金铃和他在一起,意外怀孕,那男人带着金铃去了医院,打掉了金铃的第一个孩子。金铃心灰意冷,离开了他。辗转很多地方,金铃终于在酒吧里找了份长久的工作。那个老板也是北方人,很喜欢金铃这样烈焰的女子,于是疯狂的追求她。可是金铃不愿意,在犹豫要不要辞职的时候,老板给她下了药,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躺在令她厌恶的男人身边。
她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死命的砸在了那男人的命根上。然后金铃的心便随着那男人的惨叫声,一起碎成了渣。
最后那男人落了残废,不肯放过金铃,于是派人四处找金铃。
金铃逃到南京,林渊找了她很久,终于在南京的一所破旧的出租房里,找到了金铃。那时候的金铃,躺在床上,惨白着脸,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她看着林渊说,我终于拿掉了它。
那是金铃第二次流产,逃到南京的金铃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没有钱去做人流手术,于是自己买了药,躲在小小的出租房里,流掉了她最后一个孩子。
林渊颤抖着身子抱着她,心疼难忍。
然后林渊将那个酒吧老板告上了法庭,带着金铃回到了北方。
金铃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双亲。
那时候北方下了很大的雪,金铃的爸妈在赶回家里的路上,与另一辆车相撞。因为风雪的缘故,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而另一个车主,却侥幸活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林渊。
他得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逝者的家人。那时候林渊二十岁,来到金铃空荡荡的家里。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倔强强烈的眼神,震撼到他愧疚的心。因为金铃在北方没有别的亲人,父母走后,只剩下金铃一个人。她看着冒着风雪而来的林渊,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她说,“是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
那股狠决的恶意,令林渊无从释怀。他无法求得那个女孩的原谅,他能做的,只能确保她的成长。于是她带走了金铃,待她百般好。直到他找到了她唯一的亲人,远在江南的良家。他知道此刻的金铃最缺的是什么,所以带她去了江南,希望她能得到亲人的慰藉。
还好,那个叫良玉的女孩做到了。
她化解了金铃所有的戾气,至少,她不再孤寒。
第二天的婚礼上,金铃盛装出席。
是在神圣庄严的教堂里,良玉看着他们互相约誓,互相交换戒指,红了眼眶。
婚礼结束后,金铃和林渊回了北方。
良玉拿出两块玉来,上面刻着她和金铃的名字,将它们挂在院子里的大树上。想起多年前金铃扯着绳子说,“良玉,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要记得。”那些木牌‘噔噔’的响,良玉似乎看到了金铃偷偷的磨着木板,小心翼翼的刻着她的名字的模样。
想起金铃坐在树干上,朝她喊着,“良玉,上来啊,别怕。”
想起她说,“良玉,温良如玉。真是好名字。”
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在梦中喃喃自语,“良玉,良玉,你可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是在江南的冬天吧。
小雪漫漫,洒在高高翘起的屋檐上。角落里有春天的时候燕子衔来的泥土,黏在洁白的墙壁上。良玉想着,等来年春天,她还可以看到成群的燕子,在门前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