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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 金锁记

来源:华拓网

《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地点依旧设在纸醉金迷风起云涌的老上海,隔着七十年的距离去拥抱那一段金戈铁马不由自已的岁月,就像是隔着相当的距离看这夕照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甫一踏入,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难堪的格格不入的落寞,是寻寻觅觅以后,还是躲不过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切的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

回首向来萧瑟,幽昏三载,一眼万年,原来不过一场雾迷津渡,一曲烟锁重楼。

故事依旧俗气,俗气的让人恨不得耻于提起。开篇就是三十年后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没看过的人痴于空想,看过的人溺于回望,结果是两种人都一无所得,空欢喜一场。没看过的人心底觉得今朝的月亮不如往昔,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能赶上;看过的人念念不忘没有回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难免带点凄凉。

世路如棋,人情似纸。曹七巧就在这炎凉的世态里登场,一腔怪态,满目疮伤。生在麻油铺里的她从小就是店里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说惯了浑话。哥哥财迷心窍不顾死活地把她卖给了有权有势的姜家,做残废的二公子的姨奶奶。姜家是官宦之家,纵然落魄,大爷三爷娶的女子也是大家闺秀,不似她这般放荡形骸无所避忌,她也不收敛,照旧地我行我素,成日里疯话连篇。家里的人大多是看不起她的,她太低俗,太乖戾,太畸形。

他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

曹七巧自然是恨的,她恨这啼笑皆非的姻缘,恨这四面楚歌的洋房,恨这面目狰狞的世道。三十年前,她是被贩卖的牺牲品,她是被愚弄的受害人。她一生未得良人,出嫁之前,也曾有猪肉铺的朝禄,沈裁缝的儿子,哥哥的结拜兄弟喜欢过她,但这都没有后来。嫁到姜家,厮守着毫无生命力的丈夫,囚禁在深不见底的欲海,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却像是已经守寡很多年。

她爱上了姜家的三公子,也许是因为他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也许是因为他有一副健康的皮囊。她知道他寻花问柳风流成性,可他还是不愿意碰她。心猿意马,她不愿意放弃一点点可能,拼尽全力求证,她问:“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像是问他,又不像是问他了。她有什么错呢?命运一再捉弄她,爱的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不爱的人折磨着她不止不休,她被压抑的爱、性都在拖着她沉沦,她越发狠毒,越发要学会报复。

分家的时候,她就一点金银争执不休,不愿意承认老太太留下的首饰还有他姜季泽半点的份。她哭她闹她丑态尽出,可还是被瓜分被欺负,谁都不可怜她。可谁知,他又来找她,她心里存着一丝丝侥幸,可当最后一点希冀幻灭的时候,她再也把持不住,劈头盖面地隔着半张桌子要扑过去打他。他要她卖掉自己的田去买他的房子,但比这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利用她的爱去骗她,演的那么逼真,差一点她就信了。

一环接一环,彼此都活在可怕的算计里。

一招错,满盘皆输。

曹七巧还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末了。

他是,前功尽弃铩羽而归。

她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限痛苦。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可还是一头扎进去,她要他,她就得容忍他的坏。她又觉得后悔,自己不该当面戳穿了他。苏岑说:“曾经以为自己活得很明白,后来才发现,一个真正活明白的人,不会忍心让自己活得太明白。”可是七巧没有做到,她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她的爱里谈不上欺瞒。她知道,这是一个迟早的决定,把真相揭穿,哪怕是最后只有自己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她是极其世俗的,三十年来都带着黄金的枷。她用这枷杀死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钱是她一生的依靠,也是她一生的囚牢。得不到旁人的保障,便只有贪心地为自己谋后路。害怕其他人来夺走她的钱,所以她那一张干巴巴皱兮兮的脸就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透出一丝炯炯的光,她洞察着周遭一切,防范着四边所有,身边的人随时都可能成为那个不怀好意妄图谋财害命的人。

在七巧生活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是几千年封建礼法关系里生长出来的怪胎。她是被买卖婚姻制度的被害者,但在长久压抑扭曲的生活里,她一边挣扎一边陷落,最后竟成为了一个加害人。

除了钱,她已经不能再信任任何人。女儿的婚姻一拖再拖,一错再错,最后亲手断送在她手里。她这辈子得不到的解放得不到的爱恋,她的女儿她也不愿意她得到。她对她残酷至极,替她裹小脚的人是她,送她上学堂的人也是她。小脚裹到一半放弃了,可是她的脚却再也不能够回复原状了;学堂上到一半不上了,七巧粗鄙市侩的嘴脸让她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宁愿辍学也要保全自己一点点可笑的自尊。她的前半生就是在七巧自以为是的安排里消磨殆尽,从此她也成了另一个七巧,精明势利,挑小坏使小性,无所不用。

她放任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挥霍无度,像他三叔一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怀念那个人的影子。她给他娶了一个老实的媳妇,却又对她百般折磨狠心攻击,最后置她于死地。她把她一生受到的委屈收到的侮辱强加给她媳妇,任凭她孤立无援生无可恋。曹七巧在的家庭里没有半分温暖,都在愤愤然里辱骂声中一日又一日,复制轮回。

这是一个病态的陈腐的父权社会,曹七巧是可怜的牺牲品,为了攫住自己手里仅存的一点有关幸福的残渣,她要自己去抗争自己去报复,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但她反抗的方式太极端,近乎扭曲的心理已经使她的生活里除了防范除了打压,再无其他。

一方面,她是一个成功者,从一个被操纵命运的玩物到一个操纵他人命运的掮客,她极其自私地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用他人的血来为自己半生的凄凉陪葬;一方面,她又是一个失败者,她从未得到过片刻温暖,也没有得到半分原谅。她死去的时候,儿女恨他,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也恨她,她被金钱蒙蔽双眼,也被仇恨囚禁终身。

唉,这世事凉薄,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