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思考
我们该秉持怎样的心态阅读像《老子》、《易经》这样的古代经典名著?
《老子》、《易经》的作者们真地参悟到了天地之大“道”吗?
《老子》为什么读起来如此的玄妙,甚至有时难以理解?
作为道家经典,《老子》有哪些今天仍然值得借鉴之处?又有哪些应该被批判的地方?
就让我们带着这些问题,走进今天的微思考——打开《老子》(又名《道德经》)的三个正确姿势以及对三大核心智慧的批判
原文解读
在解读《老子》的《道可道》一书中,作者熊逸有句话说得颇有意思,“有些人喜欢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更多的人喜欢跪在巨人的脚下”。毕竟,人类是群居型动物,既有超越历史的理想,又有寻找偶像的心理需求,甚至经常的情况是,人总是要找一个可以崇拜的精神偶像,如果不是领导者,则可能是歌星、影星等。而对于古代经典,我们也经常抱持着类似的态度:一方面,我们很愿意相信,几千年前的老祖宗早就已经参透了人间世事和宇宙大道;另一方面,很多后人想通过充实或者标注古代经典来阐述后来越来越丰富的哲学观点。于是两种态度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也就有了我们今天所能读到的很多让我们顶礼膜拜的“传世名著”,《老子》就是如此,《易经》的情况也类似。不信的话,你可以翻阅郭店楚简本的《老子》,一定会发现其实作者原本的观点非常朴实,远没有通行本以及不断加注版本那么的深刻和玄妙。作为理性思考者,我们有必要在阅读经典避免过分崇拜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相对客观地理解经典中的智慧,而这正是打开《老子》的第一个正确姿势。
当然,贬低的态度也不可取,就好像经常有人会问,《老子》和《易经》科学吗?其实,科学只不过是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对于地球和宇宙环境现有状态的一种判断,既谈不上精确,也远非终极真理,顶多称得上是一种权宜之计。因此,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是阅打开这类经典的第二个正确姿势。
那么我们究竟该遵照原意,还是后世的发挥或者自己的理解来解读《老子》呢?这要看我们阅读的出发点是什么。如果我们是考古学家或者历史学家,希望达到尽可能还原古人思想的目的,那么“求真”就至关重要;而如果我们只是希望从书中得到某些智慧、学以致用的话,那么其实没必要较真到非要挖掘出作者原意的地步,也没必要为了某句话真正的含义而争论不休。无论是谁的解读,只要言之成理、对我们有所助益就可以被接纳和吸收。而这就是阅读《老子》的第三个正确姿势。
今天,就让我们带着以上“三个正确姿势”探讨一下《老子》中的三个核心智慧:
“道可道,非常道”
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篇幅来论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关于道是否可道的讨论,《庄子·天道》中有这样一则故事: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削木材制作车轮。过了一会儿,轮扁放下椎凿的工具走上堂来,问齐桓公说:“请问,公所读的是什么书呀?”
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书。”
轮扁又问:“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已经死去了。”
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圣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我读书,做轮子的匠人怎么能议论?说出道理就可以放过你,没有道理可说就要处死。”
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情看出来的。砍削木材制作轮子,轮孔宽舒则滑脱不坚固;轮孔紧缩则轮辐滞涩难入。只有不宽舒不紧缩,才能手心相应,制作出质量最好的车轮.。这里面有规律,但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不能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做轮子的经验和方法,所以我已七十岁了,还在独自做车轮。古代人和他们所不能言传的东西都一起死去了,那么您读的书不过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轮扁说的有没有道理呢?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尽然。今天的标准化生产不就是试图把轮扁所说的“不可道之道”固化下来么?如果这些“道”都不可道,那又怎么实现的标准化生产呢?而在这个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时代,越来越多我们认为是“道”的东西都正在被算法化和数据化。比如,我们曾认为围棋的基本原理虽然可以学会,但是再往深入之“道”却是不可言传的。可是当AlphaGo战胜李世石,而它的升级版Master横扫国际棋坛、创造60场不败的神话之时,这个“道”似乎已被人工智能所学会,那么学会的前提也就必然是有人成功地将其讲出来了,只不过我们无法确定人工智能专家所道之“道”与人类围棋高手心中之“道”是否一致。未来,我们可能会面临越来越多类似的情形,绘画、书法、写作、料理之“道”在都可能被人工智能以算法的形式学去甚至超越人类本身,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是否还会像过去一样仍然对玄而又玄、引以为傲之“道”充满信心?
当然,我们不能简单的得出这样的结论,即谁赢了谁就得“道”了,毕竟人生不是比赛、量化总有偏颇,而且至少有些“道”是不容易道出的。《孙子兵法》就讲“因利而制权”,也就是根据有利的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但是真正上了战场,几乎很难遇到两次一模一样的战争态势,那么究竟怎么“因利而制权”呢?“背水而战”一般是要吃大亏的,但是韩信却用之而取得大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厚积薄发的经验和思考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算得上是不可道之“道”,至少是不容易道之“道”。
说了这么多,我们对“道可道,非常道”的态度究竟是什么?那就是,我们承认这种“道”的存在,毕竟除了类似“因利而制权”的问题以外,还有很多我们可能无法解释或者说很难解释的东西,像是审美、意境等。无论未来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们还是愿意相信“道可道,非常道”是会有其保留地的。但是,我们应该对越来越多的被道出之“道”保持接纳和开放的态度,而不是固步自封。而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尝试以某种方式,让其他人理解我们心中之“道”,因为不管它正确与否,碰撞一下总归是多利而少害的。
“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怎么可能无不为?”这是现代人经常会有的一种疑惑。作为理性的思考者,我们千万不要想不通就往神秘主义或玄学的方向走,而是要考虑是不是其中有些我们没读懂的表达方式。提到“无为”,其实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另一个极为相似的西方概念,“看不见的手”。
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可谓是西方经济学的经典概念,《国富论》原文中是这样写的:
“每个人都试图用应用他的资本,来使其生产品得到最大的价值。一般来说,他并不企图增进公共福利,也不清楚增进的公共福利有多少,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安乐,个人的利益,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就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引导他去达到另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绝不是他所追求的东西。由于追逐他个人的利益,他经常促进了社会利益,其效果比他真正想促进社会效益时所得到的效果为大。”
读起来,这句话倒是和《老子》中的一句话颇为相似,“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难道说,《老子》竟有这么高的经济学修养?无疑,这种猜测是荒谬的。不过从中国古人喜欢“以天道比人事”的角度来看,《老子》从自然中窥到了一些端倪并非不可能。而从后来很多加注过此书的其他人的角度来看,《老子》所说的“无为”并不见得是“无所作为”而很可能是“顺势而为”。本来春秋战国时期,支持“顺势而为”的思想家就不在少数。比如,我们经常听说中国古人强调“天时”其实就是一种“顺势而为”的思想。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汉初的“黄老之治”,虽然我们不确定是不是参看了《老子》的内容,但是至少是把《老子》的名号挂出来了。那么什么是“黄老之治”呢?假如我们亲身站在汉初那个转折点上或许很容易理解。《史记·平准书》记载:西汉初年,经历了秦末战争,经济破坏严重,物质极端匮乏。皇帝都凑不齐四匹颜色一样的马来拉车,大臣有的坐牛车,老百姓家里连值得藏着掖着的东西都没有。所以,极度需要休养生息。因此,汉初,从汉高祖开始,就开始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每年仅仅从华山以东的地区给中央政府官员调拨俸米,不过几十石。 吕后(包括汉惠帝)时期,延续了原来的政策。曹参在萧何之后继任丞相,每天只管喝酒,惠帝很担心这样会耽误国事。曹参说:“您不如高祖,我不如萧何,还想制定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政策吗?”所以政策没有改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萧规曹随”。 之后的汉文帝是历史上有名的清心寡欲、从善如流的好皇帝,在位期间基本没有什么大的举动,让经济得到充分的自我发展。
西汉初政府之所以这么做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老子》里确实有句话可能是“无为无不为”的方法论,那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不能翻来翻去,治大国也不能总折腾。在《老子》看来,少去干预、多去顺应规律,这就是所谓的“无为”,即“顺势而为”。之后,很多事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办成,这就是“无不为”。要说《老子》里面哪点对我个人启发最大,可能就是“无为无不为”,这点所反映的思想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倡导的“摸着石头过河”、“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简直如出一辙。
面对组织的变革,无论之前的制度和管理方法我们多么看不上眼,首先还是要沿袭以前的办法,而不是上来就把之前的方法彻底推翻,然后依据主观的“长远规划”进行重建。在沿袭了一段时间、摸清了趋势之后再根据情况去做微调。好的方法往往都是在渐进中一点点形成的,而非来自某个开天辟地的“伟大构想”。就算很多“伟大构想”刚开始看来确实创造了“奇迹”,但久了会发现,事物又逐渐退回到原来的规律和轨迹上面。所以《老子》认为,“无为才能无不为”,“圣人要行无为之事,处不言之教”。当然,我们必须得说,“无为”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它仅仅是满足特定条件下可采用的方法之一。不顾具体情况的“无为”只会伤及自身,某些情况下,“有为”才是更好的解决方案。
“大道废,有仁义”
《老子》在矛盾论这块确实着墨不少,而且经典语句层出不穷。比如下面的三段: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这几句的启示作用集中在两点上面:1. 越标榜什么就说明越缺少什么;那怎么办呢?按照《老子》的想法就是下面的一点,2. 人要消除分别心。
我们必须承认,《老子》的这部分对于人生启发极大,尤其是对于想要提升一个精神层次来说更是如此。而那句,“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简直振聋发聩。举例来说,我们能说出唐太宗时期有哪些忠臣吗?我们看到过和谐的家庭天天强调孝顺吗?似乎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些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得到标榜的。标榜以德治国的时候,恰恰说明了现实最大的问题是缺德;标榜清官忠臣的时候,恰恰说明这些人才是社会的另类。以上的这部分内容说得非常有道理,但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我觉得《老子》的想法并不高明,至少是有欠稳妥的。“不尚贤”大体说得过去,因为贤与不贤与其让政府和组织来定义,倒不如让市场和社会来决定,从这个角度讲,这其实应该说是“无为无不为”的具体体现。但“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是否是最好的方式呢?是否就能真的消弭人的欲望和恶行呢?我看不见得。因为一方面,分别心很多是与生俱来的,刻意消除难免会有“违背人性”和“愚民”之嫌;另一方面,没有分别心的社会是缺乏动力的,这样的社会真的就理想了吗?
也许站在很高的角度,人世间无所谓好与坏、善与恶。假设我们是宇宙大神,我们当然会觉得人世间的诸多灾难不过像是动物界司空见惯的相互残杀而已。但回到人间,我们却无法漠视现实世界的这些幸运与不幸。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关于“正义”之讨论了。
如果是站在更高的哲学层面,其实矛盾本身都是一个自古就颇具争议的问题。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就说,“对立是不存在的。冷和热看似相对而生,其实冷不过是热的缺失罢了。”我们千万别小瞧这样的观点,它可是深深地影响了基督教神学。因为信徒们很难接受上帝同时创造了善和恶这个事实,又没法对于世上之恶视而不见。但巴门尼德的逻辑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解释,“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之恶,只是善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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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除了上面的三点,《老子》还讲以柔克刚,但在这一点上,《老子》犯了今天看来颇为明显了逻辑错误。比如,为什么“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其根本原因并非老子所说的“水弱”,而是“水多”。滴水穿石也是同样道理,如果只是一滴水是不可能穿石的。换句话说,《老子》看到水善“攻坚强”并没有错,错在把原因归为水之弱,其实恰恰相反,那是因为水积累得足够多而变强造成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老子》是站不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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