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当前位置:首页正文

最后的流浪01

来源:华拓网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眼前灰白的雾被风缓慢吹散,原本被雾气掩盖的事物一点点显现。

老人看着我走过来,面无表情。

他此刻坐在河边一块石头凿成的台阶上,眼睛盯着正前方一丛茂盛的芦苇。有几只黑色的不知名鸟儿从里面窜出来又钻进去。

我挨着他坐下,随意聊了一会儿。聊天的内容大多是一些客套话,但也消除了陌生人初见时易产生的戒备。他除了刚见到我时,朝着我笑了笑之外,脸上不再表露其他的表情。或许就像他说的,表情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们被一股神秘力量吸引,和其他的物件一起,被碾压成粉末。趁着河边刮起的风,粉末像骨灰一样撒在河面每一处被风搅动的涟漪里。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像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般。语言的无力感被无形中放大了几千倍,它们的力量飘散开,遗失在这个世界。

周围一切变得暗淡,光线仿佛被掳走抽离,清晰度却不降反升,万物仿佛被一场暴雨洗刷过。

我没有戴眼镜,还是能够看清河对面新建起的一排排楼房,包括楼房的每一个窗户。它们都像是漆黑死寂的洞穴。或许在不久的未来,会有一个个家庭不断的去把这些洞穴点亮,每一个洞穴都终究会变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拥挤在蜂窝状的洞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几万年前的穴居人一样,为了生存他们总是会竭尽全力。只是穴居人想不到几万年以后的地球,这样一个区区几十平米的空中楼阁,会耗尽整个家庭几乎所有的财富。

这个楼盘价格远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于是我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别处同样是一排排楼房,差不多的高度,类似的构造和洞穴。我只好闭上眼睛,眼帘上残留的影像,仍是那些成排的房子。

又起风了,呼呼的声响。芦苇丛被风吹向一边,风走后,马上又挺起。坚韧不拔。

老人把外套扣上。我注意到他外套右侧口袋边有几个小洞,像是被利器割破。我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他伸手阻止我。

“没用的。”他平静地说道。

还是面无表情。除了说话时嘴巴的张合拉动脸部肌肉产生轻微的变化,他的脸似乎被冻住了,比花岗岩还要坚硬。一阵风呼啸而过,他的胡须却纹丝不动。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我16岁那年,我爹死于一场煤矿事故。一辆矿车下井作业,刚下到一半,车上的绳子被铁轨上的一个断层割断,那时矿车在矿井上上下下全靠这根绳子牵引。我爹和其他几个旷工坐在那辆矿车上,绳子断了后,他们全都掉进了矿井,当场毙命。那可是接近30米的深度呀!爹出事的那会儿,我正在家里的地里割草,听到这个消息时天都快黑了。村里子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那是村里第一次出现小轿车,几乎全村的人都围上来研究。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在人群里找到了我娘。”

“张建国死了!张建国死了!死在矿井里。领导要我们接你过去。”

“娘愣了一会儿,突然她就哭喊起来。哭声就像是在一片寂静的树林里猛地响起的枪响,所有围在小轿车边上的鸟儿们都扑腾着翅膀飞开了。它们聚集在离车不远的地方,远远地盯着坐在地上哀嚎的女人。和我娘平日关系很好的张大妈跑到地里,抓着我的手不放,浑身颤抖。”

“小崽子,快回去喽!你家出大事了!”

“小轿车连夜把我和娘接到了矿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坐小轿车。煤矿在离我家六十里地的凤鸣山,那时山路崎岖不平,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娘一直在哭,窝在我怀里哭。当时我正在发育,已经有足够坚实的胳膊,可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哭声时而竭斯底里,时而是轻微的抽泣。她甚至都没有和这车里的人确认,爹是不是真的死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乡村,年头到年尾,能见着小轿车的机会不多。这么罕见的小轿车专程过来告诉她说这件事,肯定假不了!车程的后一个小时,娘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可能是眼泪都已经流完了吧。她挺直身子,把我紧紧的抱着。她眼睛却盯着车窗外面,外面漆黑一片,乡村的道上没有一盏路灯。”

“爹的遗体和其他旷工的遗体被一块灰绿色的篷布盖着,摆放在矿井口。院子里停着四辆轿车和两辆闪着灯的警车,遗体的两边站着几个警察,他们的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几位受害者家属。我知道矿上怕我们闹事,所以把警察叫过来。但是娘很平静。她在我的搀扶下找到了爹的遗体,爹的脸上很脏,和我经常见到的完全不一样。他脸上是一层煤和血的混合物,这让他本来就不是很立体的五官更加难以辨认,娘却一眼就认出来爹的脸。确认了遗体的位置后,警察马上又把篷布盖上了。娘跪在爹前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在这之前,是我爷爷。在经历了近三年的病痛折磨,爷爷安详的躺在床上,盖着家人准备的红色棉被,闭合眼睛,像是睡着一般。再也没有呻吟,也没有不断的咳嗽,他仿佛去了天堂。而那个晚上,我甚至连爹的脸都没看清。”

“在矿领导的安排下,矿里给了我娘一笔补偿金。爹的遗体在出事当晚就被拉去火化,隔天一大早就给我娘送来一个黑色小木箱。爹的身体,烧成灰,放在小小的木箱里面。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那时没有微博,连微信之父的张小龙还没出生,互联网的概念不知道在哪个人的脑海中仍未萌芽。大家常看的唯一具有传播功能的报纸,对此事故只字不提,当年煤矿还在年底评上了“年度安全生产单位”。矿工和村民,很快就忘了张建国这个人。到处是一片祥和。爹就像是扔进大海的一块石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事情发生后的第十天,小轿车又来到了村里,还是同样的两个人。他们给我娘一叠钱,用红色塑料袋包着。一万块用一张长条形纸条捆着,总共五捆。”

“当时,五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娘把钱存进银行,换成了一个存折,用我的生日做密码。在她之后的五年生命中,她没有动过存折里的一分钱。”

“这是你爹的命。她总是说,我怎么能用你爹命换来的钱!每次说完她都哭,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悲伤的脸。”

“补偿金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有人说政府给了我家几十万,还有说上百万的。当时村里绝大部分人家里的存款不会超过一千,他们根本不知道几十万现金是什么概念。家里以前并不来往的亲戚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了,他们都很凑巧的在补偿金发了之后才来关心我母子俩以后的生活。我娘看穿了这些人的目的,以她的性格,自然不会给这些亲戚好脸色看。于是,村里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说我娘克夫,克死自己的男人去拿补偿金;说我娘拿了钱,在外面养了别的男人,我爹死不瞑目。”

“我那时年轻,血气方刚,为了这些流言不知道和村里多少人打过架,甚至动过刀子。我娘实在是没办法再忍受这些,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留给隔壁的张大妈,带了几件衣服和干粮,买了两张火车票,就带着我来到了几百里外的新霞村。”

他目视前方,看着河对面新建起的一排排的楼房。

“在这些楼房没建之前,新霞村几乎是块平地。低矮的建筑,没有工厂和高楼,村里唯一的两层楼是河边的集贸市场,那是村里人最多的地方。我们娘俩刚到这边,没有收入,没有地方住,只能到处找活干,晚上就在街道上打地铺。娘肯吃苦,什么样的活都愿意接,终年积劳,加上这边气候湿热,她很快就病倒了。我们来到新霞村的第五年,娘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家里的经济条件稍微好点,我租了一个海鲜档口作为营生的手段,也有住的地方。她走的前几天,把存着我爹赔偿金的存折交给我。”

“她对我说,如果实在艰难,你就把它用了吧!”

“我原本没想动存折里面的钱。在我20岁那年,因为生意上的失误,误信了狐朋狗友的话,一夜之间损失了十几万。东山再起需要钱,我把存折的钱取了出来,全部投到了房地产。那时政府开始在新霞村大量新建工厂,通过招商政策吸引了很多其他省的制造企业。你现在看到的那一片工厂,那时都还没有。工厂一多,工人也就多了,政府加宽了马路,修建了公园,大型的购物商城也建起来,消费跟着起来,我最开始买的那几套房子价格猛涨。我把房子卖了,又买了其他的房子。这样买进卖出,几年下来,也赚了一点钱。”

“……”

“我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1987年出生的,今年30岁。儿子比她小两岁,应该和你差不多大。这边的风俗流行儿女双全,不管家里条件是好是差,一定要有儿有女,这才是最大的幸福。现在想想,也不全是。女儿像他妈,乖巧伶俐,从小就爱学习,是个让我省心的孩子。初中开始就是班上第一名,高中毕业的时候申请去了新西兰留学。那时家里经济还不错,有能力,当然是希望她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前几年毕业回国,现在在上海一家外企做管理,我……”

他不再说话。但是他的脸还是平静到没有喜悦或悲伤。包括他说话的语气,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就像是对着课本念出来的那样平淡而流畅。我想这些事情,肯定是刻在他脑中的某块地方。

“怎么了?”我问道。

“……她有两年没有回来了。她喜欢晚上和我视频,也喜欢在微信上给我发一大段的语音信息,我一点开,她就仿佛是站在我身边一样。她说工作忙,我理解她。只是有些担心她的婚事,30岁的女孩,也应该安定下来,找个男人成家了。”

“……”

“儿子却生性顽劣叛逆。17岁那年在学校和别人打架,校外的一群流氓把他堵在了一条巷子里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把刀子藏在书包里,结果捅死了两个人。他在管教所呆了几个月。本来不止呆这么短时间,我把家里的一套房子卖了,用钱打通了点关系,才把他从里面弄出来。因为这事,学校把他开除了,他没地方去,也不再想读书,觉得没意思。”

“但是也不能让他每天无所事事,在外面瞎晃,指不定哪天又生出什么事端。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开家酒吧。他平时喜欢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唱歌,有时可以呆几天。我觉得他能做点生意也挺好,于是我给了他点钱,他在市中区找到了一家正在转手的酒吧,重新装修了一下,就开业了。”

“酒吧开业一个月,靠着一大堆朋友的捧场,他小赚了一笔。他把这些钱换了辆保时捷。可是之后的几个月一直到酒吧倒闭,酒吧一直在亏损。后面连租金都交不起,三个月前把酒吧转手了。”

“他彻底无事可干,因为没钱用把车卖了。但是这点钱也经不起他挥霍,于是他每天绞尽脑汁去搞钱。我和他姐因为钱的事情和他经常吵架。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他钱,而且希望他找份工作,踏踏实实的做下去,不要去做一夜暴富的美梦。”

“除了卖掉的那套,我名下还有五套。这件事情只有我和孩子妈知道,三年前孩子妈去世后,就变成了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了。上个月,儿子晚上回家吃饭,他说需要点钱做生意,想要我把房子卖了。言外之意是知道我还有其他的房产。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并不奇怪,他朋友多,信息的来源自然多。我矢口否认。我告诉他,我只有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显然,儿子经过确认后才来试探我的。我的否认让他变得焦躁不安。那段时间,他一会和我说自己在操作一个几个亿的项目,只要启动资金一到位,稳赚不赔。一会说,他在外面睡了别人家的女朋友,孩子都有了,需要一笔钱把事情摆平。又说,自己在外面借了高利贷,被人催债,不还的话会被抓起来。”

“不管他找何种理由,关于房子的事情,我的想法已经很坚决。虽说这几套房子我死后都会给他,但不是现在。他没吃过苦,一出生就没有体会过穷的滋味。做事三分钟热情,缺少规划。但是他等不了。除了和我吵,他开始做出其他一些出格的举动。比如,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翻我房间的东西,想找到房产证。无果后,就坐在客厅里喝酒。酒是小区超市送过来的,店老板经常找我结账。有天晚上他喝醉了,看到我从外面回来,随手挑起一条椅子,朝着我扔过来。”

“ 你这老家伙,怎么还不死!!!把钱给我!儿子站在客厅的中央咆哮着。他红着眼睛,像是许久没见食物的猛兽,可以把我生吞活剥。”

他把袖子挽起,面无表情。我看到他右手臂上的伤口。刚愈合的红红的一条伤口,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盘旋在他消瘦发白的手臂上。

过了好久,他才继续说话。这期间,他一直盯着那丛芦苇。

“于是,我就在这里坐了三天。”

“为什么?”

“我在等她过来找我。”

“谁?”

“我女儿。我很想她。”

“三天前的晚上,儿子又喝了酒,在客厅里发脾气。还没进门我就听到了他摔酒瓶的声音。我不敢进去。他发起脾气来的样子你是没有见过,我都害怕。我去了一个朋友家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沿着河堤走到了这里。我喜欢来这里散步,孩子妈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经常吃完晚饭后过来这边走走。那天晚上我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从身后冲过来一辆摩托车。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冲到我面前,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我看不清他的模样。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要我把钱叫出来。我还没来得及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他就没了耐心。他用左手按住我的肩膀,右手拿着一把匕首捅进了我的腹部。一刀一刀,总共是八刀。”

他抬起手臂,让我看他外套右侧口袋边的几个小洞。

“我失血过多,当场死亡。那个男人慌了神,他杵在那里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把我的尸体扔进了河边的芦苇丛里。他拿走了我的钱包、手机、手表、戒指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于是我就坐在这里,等着。我等着别人发现我的尸体,也等着有人可以把我死亡的消息告诉女儿,我可以见她最后一面。”

他仰起头。

“这边工厂多,流动人口比去年增加了好几倍,治安一直不好。还记得上个星期失踪的小女孩吗?现在还没有找到。怪我不该这么晚独自来这里。不管怎么样,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他转过头,视线从芦苇转移到我的脸上。他盯着我的脸,说道。

“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您说。”

“你是怎么死的?”

(未完待续)。。。。。。

文/嘿白

喜欢写点文字,看点书;有时会有些奇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