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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哀愁——沈从文《边城》

来源:华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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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也是他最负盛名和最有争议的作品。这部中篇小说的故事虽有曲折却不复杂。正如小说题目所示,这是关于“边城”的故事。作者在发表于1936年1月1日《国闻周报》第13卷第1期的《习作选集代序》中指出:“这个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地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可那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人性在小说中是通过人物来体现的。在老船夫和他的孙女翠翠,船总顺顺和他的两个儿子天保与傩送、杨马兵等人身上,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作者理想中的人性特点:善良、勇敢、真诚、淳朴、慷慨好施、乐于助人。不止这些主要人物,就是普通的水手,甚至是妓女,身上都具备这些人性特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边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风俗习惯,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具备了一种独特的“人生的形式”。即“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由此我们可知,作者在小说中所表现的不只是“人性”,还有“人生”。“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是围绕主人公翠翠的爱情和婚姻展开的。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连续三年的端午节前后。在第一年的端午,翠翠因到河边看龙舟比赛,邂逅了船总顺顺的二儿子傩送。第二年端午,同样是在看龙舟比赛之后,认识了船总顺顺的大儿子天保。兄弟两人都爱上了翠翠。在第三个端午前后,已经十六岁的翠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天保和傩送以不同的方式向翠翠求爱。翠翠喜欢相貌英俊、歌声优美、具有浪漫情怀和诗人气质的二老傩送。按照老船夫的说法,“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做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天保走的是车路,他先后几次托人向老船夫提亲,对于老船夫来说,他是愿意这门亲事的。无论是从家世还是人品上,天保都无可挑剔。

  天保与父亲顺顺相似,是一个勤奋务实的青年,他的择偶标准也很实际。“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对于老船夫来说,他的考虑也很实际。“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乡下人,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老人担心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孙女,因此要为她找一个幸福的归宿。“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必须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老船夫在翠翠的婚姻问题上,完全尊重翠翠的选择。这是他一贯对翠翠呵护备至的体现。翠翠生长在山青水碧的渡口边,她是自然的女儿。“自然既长养她又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对她来说,喜欢浪漫的傩送,而不喜欢务实的天保,完全在情理之中。在初次见面时,天保送了翠翠一只鸭子,而傩送却派人送她回家。两兄弟都爱翠翠,可天保想的更实际一些:“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做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傩送却对翠翠没有任何要求,而是凡事都为她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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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送和翠翠开始认识是从误会开始的,可是当误会解除之后,翠翠便爱上了傩送。他们之间情爱的阻隔,原因不在彼此。在故事中,翠翠至少有两次可能会误解傩送。可都从无意中听到的话里,得知到傩送选择渡船不要碾坊的态度。第一次是在顺顺家的吊脚楼上,这天端午,她两次遇见自己的情敌团总家的小姐。在渡船上初遇时,团总小姐“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翠翠从对方的相貌、神气和穿戴上,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她甚至不自觉地唱道:“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后来在吊脚楼上,她看到团总太太和小姐坐在最好的位置。听到别人谈到她和傩送、团总小姐的关系时,不免有些心慌意乱。下楼时与傩送走对面时,心里想的却是“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当她见到祖父时,祖父恰巧也说起碾坊的事情。这就更让她觉得不安了。不过,当傩送来找她,并向她报以一贯的微笑时,她真正知道了傩送的心意,并同样报以微笑。

  天保在与傩送的歌唱比赛中落败后,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这件事让老船夫和顺顺、傩送之间产生了误会和隔膜。但在傩送和翠翠之间却没有误会。本来经过了许多波折,翠翠是难以知道傩送心中想法的。可是在竹林中,她却无意之间听到了傩送的话:“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对于翠翠来说,她虽然出于羞怯,难以直接向傩送探明心意,可总能碰巧从别人和傩送的口中,及时得知他真实的想法。他们彼此之间,是不存在误解的。对于傩送来说,他一直坚守对翠翠执着的爱情。

  无论是与哥哥的竞争,还是来自父亲的压力,以及翠翠的躲避,都不曾让傩送动摇。而真正阻碍他与翠翠结合的,却是中寨人的碾坊。碾坊代表着利益和财富,船总顺顺和中寨的团总两家可谓门当户对。但是顺顺不反对自己的儿子与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结亲。“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显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在老船夫看来,顺顺和傩送都接受了碾坊。诚实守信是边城人的品质,可是中寨人却满怀心机。当老船夫向他打听傩送的态度时,他不但说傩送不要渡船要碾坊,而且提到天保的死。老船夫联想到顺顺和傩送的冷漠态度,相信了中寨人的谎话。进而对翠翠未来的前途感到悲观绝望。老船夫在严重的打击下心力交瘁,于狂风暴雨之夜离开了人世。如果只是将天保和老船夫的死,归结于命运的话。那么整个故事就被笼罩在一种宿命的气氛之中了。其实,正是老船夫的离世,带来了翠翠人生的转折。

  小说着力表现的是边城人的人性,人生的形式和爱。尽管充满偶然、巧合和变数的命运,有时会以暴雨和洪水的无情面目出现,比如天保死于急流之中,老船夫在雨夜中离世。而边城人也时常会遭受洪灾。“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可是,边城人在灾难面前,并非无所作为。“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诚实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在残酷的命运和人生的苦难面前,边城人并没有被吓倒和打垮,反而表现出勇于冒险、仗义相助的精神。同样,在老船夫离世之时,白塔塌了,渡船跑了。而翠翠却并非如老人生前所担心的,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当边城人知道噩耗之后,船总顺顺,杨马兵和老军人、老道士等人立刻来到渡口边,安葬老人、安慰翠翠。

  杨马兵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追求过翠翠的母亲。他接替了老船夫的位置,负担起照顾翠翠的责任。他将当初对翠翠母亲的爱,延伸到对她的父亲和女儿的身上,可见他是一个非常重情重义的人。船总顺顺本来因为两个儿子的一死一走,对老船夫态度冷淡,不同意傩送与翠翠的婚事。可是当他得知老船夫离世,翠翠变得孤苦无依时,不但在老船夫的丧事中帮忙,而且“商量把翠翠接到他的家中,作为傩送的媳妇。”在故事的结尾,象征着边城人美好精神寄托的白塔得到重建,翠翠在一种对未来并不渺茫的憧憬中等待傩送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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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从头到尾交织着凄凉和温情两种色调。翠翠的身世很凄凉、很可怜,她从小无父无母,与老祖父相依为命。可是随着祖父的日益老迈和翠翠的长大,祖孙可以相互依存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少。

  翠翠表面上看起来无忧无虑,可是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哀愁。祖父即将离她而去的隐忧,时常在她的心中浮现。当翠翠在河边日落黄昏时等不到爷爷,不禁想到:“假若爷爷死了?”“爷爷死了呢?”而祖父的心中,也常想到:“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而且鼓励翠翠:“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方配活到这块土地上。”“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祖孙俩过的是贫困凄苦的生活,人生的温暖来自相互间的关爱与陪伴。正是因为对翠翠未来无依无靠的担忧,祖父才急于为翠翠寻找归宿。对于祖父来说,他最担心的还是翠翠母亲的悲剧在女儿的身上重演。她们喜欢的都是具有浪漫情怀、诗人气质的男子。若论人品和能力,杨马兵和天保都十分优秀。可是他们身上缺乏浪漫的气质,而这正是翠翠母女最看重的方面。

  当祖父知道翠翠喜欢的是傩送后,他往来奔走,极力想促成他们的婚姻。可是误会频出,让他至死都未能如愿。但是,正是老船夫逝去后,让包括船总顺顺在内的边城人,想到老船夫曾经的好处。他是边城人美好人性品格的代表,无论是对职业,还是对家庭。都有强烈的责任感,吃苦耐劳,安贫乐道。老船夫的道,体现在对人的公正、慷慨上,宁可自己吃亏,绝不占人便宜。他不收渡河人的钱,迫不得已时,以上好的烟草和茶水回赠。在肉摊上坚决不肯白受好处,一定按价付钱。在街上慷慨请人喝酒,乐此不疲。翠翠不仅是边城水土养大的,更是老船夫养育的。祖父身上的各种美好品德,都被她所继承。她与老船夫一样,绝不白受人的好处。对于天保送给她的鸭子,她毫不在意。与边城人不同的是中寨人,他们重财重利。团总家以碾坊作为陪嫁,吸引顺顺和傩送与其结亲。为了达到目的,甚至故意欺骗老船夫。如果边城人和中寨人联姻,他们的生活方式一定会受到腐蚀。

  边城是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现代“桃花源”,象征的意义大于写实。寄托了作者对美好人性与和谐社会的向往。“你们少数的少数,会越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一切的怀疑。”诚然,作者笔下的小小边城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表现的都是一种理想中的乌托邦,一种可能的存在。作者的用意并非让我们去哀悼这样一个乡间乐土的失去,而是希望我们能够为实现这样的田园牧歌而努力。其实,边城和边城人离我们并不遥远。故事中老船夫的原型,并非是茶峒的摆渡人,而是北京城中的一个卖煤油的老头子。

  “在北平半年唯一古道有情的帮助,还是住在西城时一个没到黄昏即摇铃铛串街卖煤油的老头子。因为买油熟习,过年时借过我两百铜子,度过了一个年关。这是《边城》中的老祖父,我让他为人服务渡了五十年船,并把他的那点善良好意,扩大到我的作品中,并且扩大到我此后的生命中,想尽一切方法帮助年轻人,一切都做得十分自然的原因。凡是曾经在我的作品中那只渡船上,稍微歇过一回脚,把生命由彼到此的,都一定间接得到了一点助力。溯源而上,会发现在北平半年唯一古道有情的帮助,还是住在西城时即影响到多少人生命情感这么深。生命的连续性和传染性,实在惊人。但这么一种发展,自然不会是普通人所理解了。”

  小说的结尾是开放的,其实作者将两种可能性摆在了读者的面前。在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遇到像翠翠和傩送一样的选择。当我们选择去等待那个不要碾坊而要渡船,愿意为我们唱三年零六个月歌子的人时,我们就是翠翠;当我们不要碾坊而要渡船,选择为所爱的人唱三年零六个月歌子时,我们就是傩送。真正决定翠翠和傩送是否能够幸福,让他们心心相映、各自坚持,彼此守望的,是对纯真美好爱情的向往。老船夫怕翠翠重复她母亲的悲剧,可是翠翠和傩送的坚持,让天保和顺顺先后让步。或许是作品的凄凉基调,让很多读者认为这是一曲怀旧的挽歌,但悲凉之中蕴含的温情,恰恰说明这是一曲憧憬未来的希望之歌。“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个“明天”,不久是冬天过后的春天,充满希望的“未来”吗?

  “文字少,故事又简单,批评它也方便,只有它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然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作者向我们展现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的意义,在于它是一座供奉人性的神庙,一个可能存在的精神家园。让那些向往美好、憧憬幸福的追梦人,可以栖息的心灵故乡。